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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阅读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主子,蒋克谦来了,奴婢让他在殿外候着了。”张宏在朱翊钧身旁轻轻说了句。朱翊钧嗯了一声:“让他进来吧。”他正埋着头抄录道经,显得很是随意。方才他才了解到,玉田伯一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受孤立,即便是在勋贵圈子,都不太受待见。原因无他,还是世宗皇帝埋下的根子。当初武宗皇帝落水后,死的极为突然,又无子继位,按照“兄终弟及”的祖训,时年14岁的兴王世子朱厚熜,也就是后来的世宗嘉靖皇帝,承继了大统。这等藩王入继之事,就牵涉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以何种法统来传续大位?是朱厚熜过继给大宗,还是小宗取代大宗而传?更简单一点来说,继任的朱厚熜,该认谁做父?有人的意见是,为了以示法统传续,当然是应该认孝宗皇帝做父亲,而亲生父亲兴献王,改称皇叔父即可。就等...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1-15 18: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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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阅读》,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主子,蒋克谦来了,奴婢让他在殿外候着了。”张宏在朱翊钧身旁轻轻说了句。朱翊钧嗯了一声:“让他进来吧。”他正埋着头抄录道经,显得很是随意。方才他才了解到,玉田伯一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受孤立,即便是在勋贵圈子,都不太受待见。原因无他,还是世宗皇帝埋下的根子。当初武宗皇帝落水后,死的极为突然,又无子继位,按照“兄终弟及”的祖训,时年14岁的兴王世子朱厚熜,也就是后来的世宗嘉靖皇帝,承继了大统。这等藩王入继之事,就牵涉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以何种法统来传续大位?是朱厚熜过继给大宗,还是小宗取代大宗而传?更简单一点来说,继任的朱厚熜,该认谁做父?有人的意见是,为了以示法统传续,当然是应该认孝宗皇帝做父亲,而亲生父亲兴献王,改称皇叔父即可。就等...

《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阅读》精彩片段


“主子,蒋克谦来了,奴婢让他在殿外候着了。”

张宏在朱翊钧身旁轻轻说了句。

朱翊钧嗯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他正埋着头抄录道经,显得很是随意。

方才他才了解到,玉田伯一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受孤立,即便是在勋贵圈子,都不太受待见。

原因无他,还是世宗皇帝埋下的根子。

当初武宗皇帝落水后,死的极为突然,又无子继位,按照“兄终弟及”的祖训,时年14岁的兴王世子朱厚熜,也就是后来的世宗嘉靖皇帝,承继了大统。

这等藩王入继之事,就牵涉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以何种法统来传续大位?

是朱厚熜过继给大宗,还是小宗取代大宗而传?

更简单一点来说,继任的朱厚熜,该认谁做父?

有人的意见是,为了以示法统传续,当然是应该认孝宗皇帝做父亲,而亲生父亲兴献王,改称皇叔父即可。

就等于将兴献王惟一的儿子,朱厚熜,过继给明孝宗为子,从而正式成为明武宗的弟弟,如此“兄终弟及”以继承皇位。

持此意见者,其中就有时任首辅的杨廷和,乃至后宫那位太后。

朱厚熜当然没有同意,他非但以“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为由,坚持拒绝了内阁让他以皇子礼仪,由东安门入居文华殿的提议,宁愿在郊外接受劝进,强使内阁低头,而从大明门入,直接在奉天殿即位。

又在登基之后,不顾朝臣反对,追尊生父兴献王为兴献帝,生母为慈孝献皇后。

并将兴献帝的牌位升袝太庙,排序在明武宗之上——甚至因为太庙祭祀的灵位有限数,世宗皇帝为了给生父腾地儿,竟然把仁宗皇帝的牌位挪出了太庙。

而这场风波中所封的慈孝献皇后,就是蒋克谦祖父的姐姐,也就是姑奶奶了。

大礼议的弯弯绕绕,自然不止于宗祧承继。

其中掺杂着各方的明争暗斗,乃至当时只是因左顺门伏阙而杖毙的大小朝官,就有十余人。

形势之激烈,不可胜记。

无论如何,世宗皇帝最后虽然还是尊了孝宗为父,武宗为兄,但实际上,这一闹的结果,就是小宗夺了大宗。

大宗一脉,几乎所有的勋贵地位,都一落千丈。

可以说,以玉田伯为代表的世宗外戚,就是踩着大宗勋贵的身体做筏得以封爵。

利益冲突,又兼一步登天,难免行事放浪。

之后更有不少装逼打脸、歪嘴一笑的勋贵日常事。

因为这些林林种种的历史问题,当初玉田伯一脉降叙,推波助澜的勋贵,不在少数。

衰落之后,更是破鼓万人捶。

也难怪成国公将蒋克谦推了出来。

本就在文臣中不受待见,又被勋贵中人落井下石,处境可想而知。

正因如此,蒋克谦前面有家族富贵吊着,后面有成国公驱赶着,可以说是身不由己,除了效忠皇室,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这自然不用朱翊钧再花费什么心思压服,态度理所当然地随意了些。

不多时,一名二十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身着飞鱼服,跟在张宏身后,亦步亦趋进了殿中。

刚一进殿,就拜倒在地:“臣蒋克谦,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头也没抬,继续抄录着道经。

一心二用开口道:“蒋卿所来,是为何事?”

蒋克谦能著书立说,哪怕是乐理之书,当也不是蠢货。

听了这话,他立马知道,这一答,就要分定君臣。

蒋克谦头埋得极低,回话道:“臣尝闻,锦衣卫乃天子耳目。”

“如今大行皇帝既去,嗣君在朝,臣在锦衣卫任事,又值守东宫,理应前来拜见殿下。”

皇太子问的是,他为何而来,是奉了成国公的命,还是为自己而来。

他答得毫无保留,是从成国公那里得了机会,自愿来效犬马之劳。

对于蒋克谦来说,这根本没有任何需要犹豫的。

不说这本来就是成国公的意思,退一步说,哪怕成国公有多余的想法,他都会甩开成国公,牢牢傍上新君的大腿!

玉田伯一脉能否再度振兴,独系于此,他别无选择。

彼时朱希孝见他为难,一再劝他,说这位皇太子胸有城府,输诚必有厚报。

别看他当时一脸勉强的样子,实际上心中便想好,就算这皇位上坐的是头猪,他都要爬过去把马屁拍舒服了。

但凡有一根救命稻草,他都会牢牢抓住!

果然,听了这话,朱翊钧展颜一笑:“爱卿快快请起!你我既是君臣,又是表亲,私下里,就不必行跪拜大礼了。”

这话说的,似乎方才让人跪着答话的不是他一样。

至于这跪礼,明朝历代以来,可以说是立了废,废了立。

私下里或跪或站,都是凭当朝皇帝的喜好,各有为其辩经的,朝臣反正都是无可无不可。

蒋克谦松了口气,起身谦辞道:“为臣才是本分,不敢与殿下攀亲。”

按辈分,先帝与他一辈,那么皇太子得叫他表叔。

他得是失心疯了才敢在这儿攀亲戚,做君上的长辈。

朱翊钧温和宽慰道:“先朝锡赉外戚,惟你们玉田伯家为最厚。”

“纵使后辈偶有失格,也不会失了你们玉田伯府的体面。”

“往后还要靠你振作才是。”

蒋克谦大喜过望。

他连忙跪下谢恩:“臣必谨记殿下教诲,不敢坠了皇亲国戚的声名。”

两人如同干柴烈火,只是一问一答,就完成了一次政治承诺与输诚效忠。

蒋克谦如今承袭降序,再过一代,这一脉就与平民无异了。

如今能将他捞出泥沼的,只有朱翊钧。

而朱翊钧自然也是很大方的许诺了出去,你们亲戚关系近,底子好,纵然犯了点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你好好干,本宫会记得玉田伯一脉的。

蒋克谦听了几乎毫不犹豫,纳头便拜。

他都火烧眉毛了,才不管什么内阁专权,司礼监二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蒋克谦,从来不缺赌性。

更别说这位嗣君还未登基就开始接触勋贵,俨然有武宗之相,愈发坚定了他的想法。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本宫要做的事,成国公都跟你说了吧?”

他并不介意朱希忠只是试探性地入场。

在古文运动、庆历兴学之后,董仲舒被弃之如敝履。

皇帝也不再是那个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理所应当能获得朝臣忠诚的天子了。

如今的忠诚,是需要以利益和人情作为前提的。

当然,退一步说,朱希忠既然都下注了,他还能让人跑了不成?

蒋克谦躬身答道:“微臣明白,今晨我便将人撒出去了,各大酒肆,茶楼,都动起来了。明日太阳落山前,无论市井乡野,都能传开。”

这就是锦衣卫,朝臣最为忌惮的特务机构。

朱翊钧提醒道:“可以慢些,无妨的。”

这也太快了,别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问题,除了锦衣卫跟东厂,别的也没这能耐。

时间放宽些才行,显得水到渠成,消息有可能是自然扩散的嘛。

即便是有人起了疑心,可这稍微有些家底的朝臣,都能办到,怀疑对象多了,这水就浑了。

蒋克谦到底是年轻人,看不到这一点,急功近利,失了老成。

蒋克谦缺乏历练,天赋却不差,一经点播立马醒悟,忙告罪:“殿下指点得是,是臣鲁莽了。”

说着,不由余光瞥了一眼这位嗣君。

此前他还对朱希孝的夸赞之词不屑一顾,只以为是成国公有心向皇太子靠拢,故意造势。

如今一番奏对,才惊觉,这位皇太子的城府手腕,几乎让他忘了这位才十岁!

其言辞机锋,老成持重,俨然在他之上,几如长辈。

朱翊钧没在乎他在想什么,开口说道:“还有一事。”

蒋克谦躬身听着。

朱翊钧开口道:“锦衣卫,现在还能刺探到朝臣家里吗?”

特务政治不是不可以,只是得讲究方式方法。

蒋克谦一惊,旋即有些为难道:“殿下,锦衣卫已经不比开国之时了……”

初时的锦衣卫能够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那是有太祖皇帝站台。

此后形势就一路急转直下——没了太祖压着,文臣凭什么还要忍受特务政治?

如今的锦衣卫,更类似于一个有刑部职能的禁军衙门。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说道:“如此……那你帮我看着点几位阁臣公开的行踪。”

“还有张四维,这人给我看紧点。”

他没解释为什么,蒋克谦只需要做事。

蒋克谦低着头,眼神复杂。

门口开个包子铺蹲蹲马车的点,还是没问题的,但是……探听阁臣,这位皇太子比他预想的,更让人惊讶。

他压下心中思绪,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答道:“殿下放心,臣回去立刻就办。”

谈完正事,蒋克谦以为自己就该告退了。

没成想皇太子提起了他意料之外的事:“蒋卿,本宫听闻,你在撰写琴谱?”

蒋克谦一愣。

自己撰写琴谱倒不是什么秘密,从他祖父开始,三代人都致力于完成此事,只是不知皇太子提起此事做什么。

皇太子意图不明,他怕言多有失,谨慎答道:“微臣不务正业,让殿下见笑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琴棋书画,文艺风雅之事,何谈不务正业。”

蒋克谦顿了一会,面色迟疑道:“微臣可为殿下献曲。”

朱翊钧哑然失笑。

这蒋克谦,把他当什么了。

他笑道:“不必了,倒是爱卿成书刊行之时,可否将底稿赠我?”

底稿?

蒋克谦更是不明就里,不由试探道:“臣成书还有一些时日,恐怕来不及为殿下登基贺礼……”

这揣摩之心就太过了,朱翊钧突然之间就失了兴致。

他有些意兴阑珊,略感乏味地摆了摆手:“且待成书,卿先下去罢。”

皇太子戛然而止,蒋克谦不明所以。

见上方再无动静,只得躬身行礼,心事重重地转身退了出去。

朱翊钧没再说话,静静地抄录着道经。

如今有了锦衣卫,做事就方便多了,蒋克谦本就在东宫当值,召见也方便。

就是这番奏对,反而让朱翊钧有些寂寥……

蒋克谦所著的《琴书大全》他知道,还知道其流传后世时,已有部分佚失。

明朝像这类佚散的书籍还有很多,其中就包括本朝著作的最高成就——被称为百科全书的《永乐大典》。

朱翊钧既然是穿越,难免抱着留存经典的初心,对这些佚散的书籍,心中早有一个粗略的想法。

虽未掌权,无从实施,但今日总归是适逢其会。

正是有着保留这些经典著作的想法,方才便随口提了一句。

熟料闹了个没趣。

蒋克谦一味地揣摩他的意图,多少让他有些意兴阑珊。

他自然怪不着人家这番作态,毕竟分属君臣,又是第一次见面,这反应才是正常。

朱翊钧只是突然感受到一些无人理解的孤独。

他并不是一个只为争权夺利之人,相反,他有他的追求与理想,纵然这些时日,都在揽权夺势,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是谁,为何而争。

朱翊钧,并不愿意被权势、被帝位同化。

可他遍历身边的人。

此前的张宏,把他当作阴谋行事,争权夺势的英宗。

如今的蒋克谦,将他当作暗结勋贵,培植党羽的武宗。

这对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羞辱。

若非行大事,必有大权,他又何须在这里整日钻营。

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知道,他眼中岂是只有区区权势,心中岂是只有区区皇位。

这天下王朝三百年的魔咒,而今天下,除了他,又有谁来一试?

蒙元旧事就在眼前,若不扫除积弊,锐意改革,难道又开一次倒车?

西方文艺复兴已近尾声,这三千年华夏之文明,又岂能不进反退?

几十亿年的资源,只够文明一次发展的机会。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从无回旋的余地。

一如这天下耕地,一旦停歇二十年,就会被地质运动,消抹一空。

从人类学会刀耕火种的那一天起,除了继续前进,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他天命降世,穿越而来,大明朝这舵,除了他,又有谁人能掌?

大厦将倾就在眼前,能开辟前路,应天承运者,舍他其谁!?

只可惜,世上没有人能懂他。

心腹者张宏、蒋克谦,视他如狡人;同道者高拱、张居正,视他为敌手。

朱翊钧,果真是,孤家寡人。


隆庆六年,十月。

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

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御座上换没换人,其实影响不大。

稍微闭塞一点的,还会问一句,啊?老道士终于死了?

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百姓还算见识丰富,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

只因,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又接济水,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

永乐时期,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

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

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

码头之上人来人往,有书生,有富商,也有劲装头巾、短打草鞋。

声音鼎沸,各种口音回荡。

刚下码头,就有奇怪的人靠近,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

李诚铭没理会,只咧嘴一笑,跺了跺脚:“终于到济宁州了啊,可算是能脚踏实地了,这楼船也太晕人了。”

第一次出远门,光是来回坐船就坐得他直摇头。

每次换船,反而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当初皇帝许了李太后生父,国丈李伟,准行海运商会。

而李诚铭作为李伟的长子嫡孙,六月底便以历练为由,被李伟打发去探查浙江的港口,以及海商的情况——当然,只是领个头,做事还是各位掌柜。

如今转眼就三个多月过去,正好打道回京。

眼下正是途径南直隶拜访了长辈,便从淮河转道山东,准备在济宁更换船只北上。

陈胤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见没东西落下,便开口道:“船是明日清晨的,走吧,咱们先去官驿歇歇。”

陈胤兆是平江伯府的世子,年岁稍长,上个月刚好二十八。

而李诚铭年岁十七,还有些跳脱。

他一边跟上,一边说道:“世兄,福建咱们不去了吗?”

要组建商会承海运,总得几个港口都勘察一遍,看看别家有多少利才是。

陈胤兆奇怪地看着他:“武清伯没跟你说吗?那边遣别人去了。”

“咱们将宁波港的见闻,还有几位掌柜的记录带回去就行了。”

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二人的包袱,里面有此前随行掌柜,做的汇总。

李诚铭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

他很快抛诸脑后,又问道:“世兄,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

陈胤兆有些迟疑道:“我不懂商事,不过既然几位掌柜都说有大利可图,应该做不了假。”

他是平江伯府上的世子,世代富贵,比李诚铭眼界还是高一些。

嘴上说不太懂,心里却觉得大有可为。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不然届时他父亲平江伯就不好跟武清伯讨价还价了。

姻亲归姻亲,要搭伙赚钱了,还是得留点余地的。

李诚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很是自然就信了。

两人并行,一名侍从跟在后面,一名侍从则在前面开道。

济宁州不比京城,街道有些老旧不说,常在路上能看到家禽粪便之类的东西。

李诚铭捂着鼻子,一边用手扇一边不时憋气。

济宁在太祖吴元年本为济宁府,到了十八年才降格为州。

本身规制降了,但人口却在二百年里与日俱增。

乃至于不得不在州城的基础上,又连连扩建,增添出了外城。

其中官驿也在外城。

二人一路走走看看。

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蔓延到城门,两旁店铺林立,木制的招牌随风轻摇。

内外人流如织,车马络绎不绝。

偶尔可见几位身着官服的士绅缓步而行,身旁跟着几个挑担的仆役,显得颇为气派。

更多的,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肩挑手提、携家带口。

李诚铭突然拉着陈胤兆的衣袖,惊奇得指着一处民居:“太祖定制,民居不得超过三间,五架。”

“此处都七间五架了!官府不管吗?”

陈胤兆外出过好些次,阅历自然要丰富些。

他看着这个记事后第一次离京的外戚世弟,耐性解释道:“定制是定制,但百姓都不遵守的时候,官府也不好办。”

朝廷严格定制,百姓普遍违制,官府部分处置,才是常态。

但这也不好在街上说,只能含糊其辞。

李诚铭没听明白,见世兄没想跟他多解释,也只能按下。

仍是好奇左右张望。

道旁喧嚣不断。

“卖扁食咯!”

“长生果!长生果!”

不断有小贩挑着东西叫卖。

“把叉了一年来,弄的是净打光的!”

“等盼子啊,让我先顿混一下。”

“死娃子回来!你个没耳性的,今天不打死你!”

三教九流都不见压低自己的声音。

李诚铭抱怨了一句:“外城真破,内城里又不是没客栈。”

陈胤兆也没办法:“那不是老头们非说什么,出门在外,住官驿放心些。”

李诚铭一行人有侍从跟着,一看就不好惹,连扒手都远远躲开,自然没人挡道。

约莫走了二里地,两人才到得官驿。

不需要二人说话,侍从便去里面办手续。

两人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点了些吃食。

驿站中除了两人这一桌外,其余七八桌都坐满了人。

见都是传信递件的差吏,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随口闲聊了起来。

不多时,侍从办完住店,还拿了份邸报过来。

陈胤兆一愣,接过邸报好奇道:“邸抄不是张贴公布么,怎么还能随便买了?”

邸报由通政使司发行,记载了中枢发生时事,一向是给地方文武看的。

即便有需要小吏和百姓知道,也至多再誊抄一遍,布告在官驿和城门外。

侍从说是侍从,实则是名锦衣卫,办事自然靠谱。

听了这问,立马答道:“少爷,那驿从说,是八月开始就这样了。”

“据七月的邸报说,通政使司换了主官,增加了邸报发行的刊量。”

“不过卖得也挺贵。”

说完还不露声色暗示一声报销。

一旁李诚铭连忙凑过来,好奇道:“如何,咱们离开之后,可有大事发生?”

陈胤兆一边看一边说着:“再大还能大过文臣封爵不成?”

他可还记得,离京那天,远远看着护送定安伯的仪队,是多么风光。

“哦,是有大事,七月初,大行皇帝尊谥,宜天锡之曰: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

这事儿出了就得收回前面的话了。

否则有心人就得问一句,怎么?先帝的事还不够臣子的大?

李诚铭咂摸了一下:“这庙号一般呐,布德执义曰穆,我还以为会再高一点。”

别看说是说布德执义,但纵览前人,实际上也就功过相当的意思。

陈胤兆摇了摇头:“是好是平,也得看今上做得如何。”

“若是在开海这事上,有所发迹,那先帝作为首倡,穆宗也就算得上好庙号了。”

皇帝许给武清伯海运之权,他虽看不懂,但总有家长能猜到一些缘故。

李诚铭点点头表示受教,追问:“还有什么事?”

陈胤兆接着往下看:“七月末,刑部尚书刘自强、户部尚书张守直、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致仕。”

李诚铭又凑得近了些,有些惊讶:“九卿一下去了三个啊。”

陈胤兆继续读:“八月初,升仓场总督王国光,为户部尚书,改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为刑部尚书。”

“升吏科给事中栗在庭为吏科都给事中,改中军都督府都督顾寰,为京营总督。”

李诚铭惊呼:“镇远侯又总督京营了?”

两年前先帝用顾寰闹得沸沸扬扬,险些上下不合,如今竟然又启用了?

二人这边越说声音越大,给隔壁桌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听了去。

突然插嘴叹气道:“王之诰这人尸位素餐,也能高升。”

二人眼皮一跳,看向那老秀才,只见这人两鬓斑白,显是有些年纪了。

陈胤兆接过话道:“这位长者……”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老秀才没好气道:“什么长者,我才四十出头!”

陈胤兆虽然觉得看面相不太像,却还是改了口:“这位茂才,咱们是商贾出身,没地没位的,你何故乱说话害我等?”

老秀才不服气道:“瞧你这胆小怕事的,你去南直隶听听,我们都这么说。”

李诚铭拉了拉陈胤兆,示意别理会这种人。

陈胤兆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吸取教训说话小声了些:“八月末,为两宫上尊号。”

“九月初,圣上开经筵,内阁议定两京一省施行考成法。”

说到这里,就把邸报给李诚铭递了过去。

如今的条件,邸报从刊行到交通,送至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差不多就要一个月。

四川云南这些陆路还要更久些。

二人正讨论着。

突然听到官驿传来一阵喧嚣。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二人也没想理会。

但喧嚣声越来越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票人围观之人,还伴随有女人的哭声。

李诚铭不由好奇心被提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围出去看热闹。

李诚铭探出个头,就看到一个膀大腰圆,花臂刺青的大汉,正在拖拽一名女子。

那女子半蹲在地上,死死扒拉着驿站外的告示牌。

哭得是梨花带雨,显得是楚楚可怜。

李诚铭身为外戚贵公子,最是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事。

也不跟陈胤兆招呼,立刻就拨开人群:“放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焉敢逞凶作恶!”

话音刚落,驿站里又有一人越众而出。

来人身着绿色官服,显然是有官身。

他皱眉问道:“我是本州吏目张孟通,发生了何事?”

吏目是从九品官职,掌案牍和管辖吏员,负责处理官府内部具体公事,出现在此处,应该有驿站公务。

有官府出场,李诚铭撇了撇嘴,又退了回来。

那大汉被连连喝止,却丝毫没有收敛:“这是俺的家事,乃们休要多管闲事!”

但那被拖拽的女子却忙哭喊道:“不是不是,我不识得这人!”

张孟通大步上前,朝着大汉道:“先放开她!”

那大汉不情不愿,只不再拖拽,手仍是拉着女子胳膊。

而后出声辩解道:“我出了银子的!她今日必须跟我走!”

在外围观的李诚铭愕然,他看向陈胤兆:“地方上难道还能蓄奴不成?”

陈胤兆支支吾吾,他也不懂。

反倒是方才那老秀才也站在一旁看热闹,出声解释道:“自然是能的。”

“不过换了名目,叫成什么义子义女之类的。”

说完这句,他又笑道:“不过现下,显然是另有文章。”

二人侍从警惕看了这老秀才一眼。

陈胤兆沉吟了一下,还是见礼道:“我二人是北直隶的商贾,在下姓陈,这是我一个商会的世弟,姓李。”

他拍了拍李诚铭,简单介绍了一番。

那老秀才突然露出一丝惊讶:“巧了,我也姓李。”

李诚铭懒得客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驿站外的好戏。

出言问道:“李茂才,你说另有文章,是什么意思。”

老秀才故作高深:“你看着就懂了。”

只见场上还在争执。

张孟通呵斥道:“什么出了银子!本朝禁了蓄奴多少年了,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那壮汉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什么王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王法!”

“再说,某家又不是买奴,某家给足了她继父银两做彩礼,明媒正娶,如何使不得!”

“难道她说句不认识我,就可以不顾媒妁之言了吗!”

张孟通一愣。

没意想还有这么一番缘由。

不仅是他,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觉得事出有因。

多数人都为难起来。

陈胤兆恍然大悟:“难怪茂才说里面有文章。”

只有李诚铭还嘀咕道:“那也不能强抢。”

李秀才瞥了二人一眼:“虽然我也不太看得上什么媒妁之言这种东西,不过我说的有文章不是指这个。”

二人一愣。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秀才示意二人继续看。

只见众人都偃旗息鼓,那壮汉反而来了气势:“反倒是青天大老爷该给我做主才对!”

张孟通沉默不语,没有接话。

反而蹲下问温声问那女子:“可是你那继父将你卖了?”

那女子梨花带雨:“我父前些日子去赌场,把家中资财输了个精光,昨日便要将我与娘亲卖了,好抵债。”

说完这句,又失声痛哭起来。

话一出口,围观众人又激愤起来。

李诚铭更是破口大骂。

那壮汉昂首挺胸,怡然不惧:“什么卖这么难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张孟通蹲在地上,一时没有了言语。

这情况确实棘手。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理,明眼就知道是买卖,但一方顶着个媒妁之言,还真不好处置。

张孟通缓缓起身,看向那壮汉:“你花了多少银子。”

壮汉警惕地看着他:“大老爷要做甚?”

张孟通不理会他,又去问地上的女子。

问了个数出来,他便点了点头,面向四周,宏声道:“本官是州里的吏目,虽算不得大官,却也有九品官身。”

“本州百姓,皆是州府的子民,本官忝为州府官,妄自尊大,称一声父母官,诸位觉得可乎?”

众人不少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齐声应和。

李诚铭也反应过来,跟陈胤兆和老秀才感慨道:“此人果真有仁心也有手腕。”

老秀才撇了撇嘴。

“张吏目自然是父母官!”

“没错!张吏目是我等父母!”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给了张孟通底气。

他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如此,此女生父早亡,这亲事,本官替她做一回主!”

顺势拿出一个袋子,转而又看向大汉,倨傲道:“这婚事,本官不同意。”

“媒妁之礼,本官替她退了!”

说罢,他便将手中的银袋子扔了过去。

那壮汉一时怔愣,踌躇不知所措。

张孟通突然呵斥道:“既然两清还不松手!”

众人眼见这官既合了情理,又顺着了心意,不由拍手叫好。

“好!”

“好样的!”

众人一起附和躁呼,那壮汉拿着钱,数了数,确认没吃亏,只得冷哼一声,灰溜溜离开了。

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与民女谢恩环节。

陈胤兆看得津津有味。

不由感慨道:“我朝果然是能人辈出,九品官吏就有这手段。”

“果然是大有文章。”

别的不说,这事换他来,还真想不到能这样处理。

只能说,这些微末小官,也有自己的章法。

一旁的老秀才看着两人连连感慨,失笑道:“我说的大有文章也不是这个!”

二人齐齐回头。

嗯?

还有说法?

李诚铭已经不耐烦了:“你这厮,休要卖关子!”

老秀才双手负背,摇头晃脑:“我也是要进京,恰好路过此地,所知不多。”

“不过我猜,方才你二人口中,要进京赴任的刑部尚书王之诰,说不得,此时就在楼上。”

李诚铭一头雾水。

陈胤兆倒是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是说,眼前这事,是有人故意做的戏!?”

老秀才没好气道:“这不废话?哪来这么多青天大老爷的戏码,当这是话本呢?”

“这不显然在展示,他那狗屁不通的春秋决狱吗?”

李诚铭好坏终于插上嘴:“这是在说谁设计的?那壮汉故意这样讨回彩礼钱吗?”

老秀才恨铁不成钢,懒得理他。

倒是陈胤兆忍不住问了句:“还未请教茂才大名?”

老秀才摆了摆手:“我一破落秀才,哪有什么大名,叫我李执就行了。”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三人都默契地没说真实身份。

便在这时。

二楼果然下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

一路小跑到驿站外,拨开人群,走到张孟通身边,客气道:“这位上官,我家老爷想见您。”

书童跟疑惑的张孟通解释了几句。

后者才勉强跟了上去。

恰好路过吃瓜三人身边。

李执突然指着陈李二人,出声道:“等等,我家二位少爷也想见见你家老爷!”


趁着李贵妃心情好转,朱翊钧找个了间隙,把张宏请罪的札子转交给了李贵妃。

“张宏说,以前在针工局当差,伸手拿了些。”

“如今得了娘亲的赏识,恩同再造。生怕出了事给娘亲脸上抹黑,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意向娘亲请罪。”

李贵妃信手翻了翻。

看了一眼,就扔一边去了:“还算是忠心,行了,我知道了,让他下不为例吧。”

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显然是李贵妃对太监伸手这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朱翊钧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事在李贵妃眼里,反正与他无关。

李贵妃也没将这当回事,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开始拉起了家常。

什么勋贵命妇的八卦、自家老爹想封爵等等。

朱翊钧就在一旁频频附和,跟着李氏的情绪,要么唉声叹气,要么义愤填膺,俨然同一阵线的妇女之友。

过了一会,宫女拿了些瓜果来。

李贵妃叫停了自家儿子揉肩,说道:“听闻你不吃糖了,我让她们把糕点换成瓜果了,来,尝尝。”

朱翊钧看了一眼,盘中有些鲜笋、石榴、杏子这些。

竟然都是他爱吃的。

扔了一颗在嘴里,味道竟然出奇地好,他不由问道:“这是今年的贡品?”

李贵妃点了点头:“都是各个布政使司送上来的,爱吃就多吃些。”

朱翊钧突然想到什么,讨好地笑道:“娘亲,儿臣可否跟娘亲讨个恩典?”

李贵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想折腾什么。”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不是折腾。儿臣昨日首次视朝,才知道国事艰难,也感慨诸位臣工殊为不易。”

“娘亲,你可以知道,朝官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的月俸了。”

“大行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儿臣的先生,高仪高阁老,如今五十又五,却还是居无定所,只能四处租住。”

李贵妃当然不知道这些事。

她愣了一会,奇道:“我朝官吏不是都以贪污为生吗?”

这下轮到朱翊钧失语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做答。

合着这位农家出身的贵妃,对朝官是这种印象?

也不知道进宫前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只能默默挽尊:“高阁老这样的清流人物,应当也不少。”

李贵妃哦了一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好奇问道:“那你想讨什么恩典。”

朱翊钧看着这盘瓜果,说道:“娘亲,这贡品味道颇为鲜美,不妨让诸位臣工都尝尝,以作勉励。”

“再者……娘亲方才也见我背诵了,我那先生教我良多,儿臣心中实在感激,也不忍自家先生这般窘迫。”

“能否借着这个名目,赏赐些日用之物,补贴家用?”

李贵妃摇头失笑:“你啊,还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继续道:“好吧,这事我应了,你跟着先生好生学习就是。”

朱翊钧心底一松,连忙谢过:“多谢母妃。”

软刀子,最杀老实人。

高仪,君父如此待你,你当真能铁石心肠吗?

……

深夜,成国公府。

本该熄灯休息的时候,书房里却灯火通明,不时传出谈话的声音。

“爹,仲父,这会不会是张宏那竖阉,拿着鸡毛当令箭?”

朱时泰疑惑着问道。

他从勾栏回来,刚到门口就被自家老爹叫来书房。

开始还以为又要教训他,但他看到二叔朱希孝也在的时候,立马知道是正事。

他作为朱希忠的嫡长子,未来的成国公,自然也是见过世面的。

可当他听二叔朱希孝说完之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竟有这般早熟的圣君?

这才十岁啊!就如此深谙权术,洞察人心?那他朱时泰岂不是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心中震惊,才忍不住由此一问。

很可惜,并没有得到自家父亲的认同。

朱希忠捂嘴轻咳了一声,摩挲着一块玉佩,摇头道:“这是皇太子加冠的时候,我亲自为他佩上的。”

他又拿起来,放在眼前出神地看着:“真是块好玉,神华内敛,让我都险些看走了眼。”

朱希孝知道自家兄长在借物喻人,也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被张宏暗中找上门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

直到被自家兄长点拨一番,才明白其中关窍,惊惧不已。

这位皇太子,几乎让他恍惚以为是那位足不出户,掌控朝局的万寿帝君皇帝。

朱时泰还在猜疑:“焉有十岁就通晓权术之人,娘胎里就懂事不成?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朱希忠猛地咳嗽了一声。

见兄长不适,朱希孝代为解释道:“这是朱家的老传统了。”

“世宗皇帝十四登基,就掀起‘大礼议’,逼退首辅。”

“武宗皇帝十四登基,设立豹房,抑制文官、掌控朝纲。”

“英宗九岁登基时,太皇太后跟内阁把持朝政,就知道韬光养晦,暗中干涉司礼监掌印人选,培植亲信。”

“老朱家的皇帝,不论治政能力如何,这争权夺利,可从来不含糊。”

“这位皇太子,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朱时泰仍然将信将疑,不服气嘀咕着:“您老举的这几个朱家人,下场可都不这么好。”

朱希孝看着这不学无术的侄子,着实无奈,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但他仍然还有不解,转而看向朱希忠:“兄长,皇太子才十岁,哪怕有心施展拳脚,为何如此行事?”

朱希忠又咳了一声,失笑道:“你是想说,他不日就要登基,镇之以静即可,何必鬼祟行事,有失为君之道?”

朱希孝点了点头。

朱时泰作为小辈,不好插嘴,只嘟囔着:“就是,瞎折腾什么。”

“唉……”朱希忠叹了口气。

自家弟弟还只是略微愚钝了些,这亲儿子就完全说得上是蠢笨了,爵位传到他手中,真的能守住吗?

他摇摇头不忍多想。

视线在自家弟弟跟儿子脸上来回扫过,捡起方才那个问题,说道:“镇之以静……”

“真要换你们坐上那个位置,高拱张居正但凡有一口气,诏令就出不了皇城半步。”

他位居三公,为先帝登基掌冕,为太子成人加冠,朝堂上的事,少有能瞒过他的眼睛。

先帝在时是什么情景?

高拱以内阁首辅之身,兼任吏部尚书,事权人权集一人之手。

稍有不合他意的,都被他驱逐出了朝堂,同样贵为内阁辅臣的李春芳,殷士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就连先帝中旨,都敢数次封驳。

这是何等强势?

更别提如今的高拱,先帝遗命在手,奉旨顾命,这种情况还想镇之以静?简直痴人说梦。

正因如此,这位皇太子的作为,才让他高看一眼。

朱时泰迟疑道:“爹,高拱为人,我还有所耳闻,这张居正焉能并列?”

在他印象里,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跟屁虫才对。

朱希忠都被自家儿子逗笑了:“平日里不学无术,整日去勾栏厮混,国公府怕是要败在你手里。”

“你这不成器的,且看着吧,这二人早晚要斗过一场,届时内阁必然尽掌于一人之手。”

锦衣卫开国之时,连大臣们梦话都能刺探地一清二楚,号称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此后虽然衰退了些,却也比寻常大臣消息灵通不知多少,这些人的小动作,哪里能瞒得过他。

朱希忠执掌锦衣卫,深感如今暗流之汹涌,连他都感觉到胆战心惊。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非如此,今日他得了暗示,立刻就贴上皇太子的热屁股了,哪里还会在这里踌躇犹疑。

朱时泰无所谓地摆摆手:“怕什么,老朽之辈,再厉害还活得过皇太子不成?咱们不跟着皇室,难道还要去看文官的脸色?”

勋贵势弱,即便成国公府煊赫一时,朱时泰平日里,仍少不了受些憋闷气。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能忍辱负重,文官们可是拿勋贵当垫脚石都嫌脏的。

但他忘了屋子里还有两个老朽之辈。

朱希孝气得够呛,没好气道:“闭嘴!”

稍微消了消气,却觉得自家侄子话糙理不糙,粗鄙之言也有些可取之处。

他看向兄长,说道:“兄长,时泰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咱们世受皇恩,与国同休,若是被皇太子记恨上了,恐怕种祸不浅。”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勋贵依附于皇权,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若非如此,当初世宗皇帝封赏三公之位时,朱希忠也不会“力辞而不能”了。

乃至这锦衣卫,都是先帝硬塞给朱希忠的。

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又如何躲得过去?

朱希忠缓缓摇了摇头:“被内阁记恨上了,旦夕之间,就有果报。”

别看他官职显赫,内阁若真是铁了心要拿捏他,不要太轻易。

同样显赫一时的镇远侯顾寰,先帝力保其掌管京营(常驻中央军)。

就因为不合内阁的意,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年老才庸,先帝处置一名言官,就能再冒出来十个。

之后更是冒出了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的奏疏。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才让内阁高抬贵手,甚至有人明着放话“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而如今高张二人犹有过之,朱希忠哪里敢得罪。

内阁强势,新君早慧,偏偏还被赶鸭子上架,当真是两头堵。

朱时泰已经不耐烦了:“那就当张宏放狗屁,咱们什么都没听过。”

朱希忠都懒得纠正儿子这幅模样,只是闭目沉思。

朱希孝也不催促,轻轻起身,给兄长把身上的毯子扶了扶。

过了好一会。

朱希忠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向朱希孝:“玉田伯府上的蒋克谦,好像就在你麾下当差?”

朱希孝一怔,点了点头:“是,八月袭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位置。”

而后他恍然大悟:“兄长的意思是……把这差事交给蒋克谦!?”

“妙!高!”朱希孝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拍案叫绝。

玉田伯,是外戚受封,始封是世宗朝献皇后的弟弟。

传至蒋克谦的父亲时,才第二代。

但蒋克谦这倒霉老爹,是个浪荡公子,屡次不顾王法,中出良家妇女,直接把蒋克谦的世袭给作降叙了。

以至于如今蒋克谦只能袭一个锦衣卫的小官。

虽然是小官,但怎么说也是勋贵,皇亲国戚出身那可是如假包换!

更妙的是,这种上一辈还阔过的破落户,心态极端,天然就赌性深重,恨不得立马再建功业,恢复荣光。

让其代表锦衣卫,倒向皇太子,双方都求之不得,同时还方便他们随时切割,可以说是三赢。

朱时泰一头雾水:“哪里妙了,这样咱们跟皇太子岂不是不亲近了?”

朱希孝无奈开口解释:“进赌场还要慢慢加注,熟悉赌局,哪有一进场就压上全部身家的。”

拿赌场作比,朱时泰立刻心领神会。

频频点头:“在理,在理!”

朱希忠气得好一阵咳嗽。

他这倒霉儿子,但凡有那位皇太子一半的心智,他都不至于病入膏肓了,还死都不敢死。

这成国公一脉,交到他手里,就怕跟玉田伯家那个浪荡子一般无二。

混迹勾栏赌场也就罢了,要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设套,落个作奸犯科的把柄……

言官可是如狼似虎,死死盯着勋贵们呢!

尤其是他们这执掌锦衣卫,三公之身的成国公府,更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行差踏错,成国公府必然衰落下去,朱时泰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自己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谁能庇护这偌大的国公府,以及这不成器的傻儿子呢?

下注皇太子……或许,未尝不是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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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向来走一步看三步。

冯保的东厂之职,他早就在思考合适的人选了。

张宏首先就被他排除掉了。

一来,未必能顺利接任,阻力太大,无论是盯着自己的人,还是盯着张宏的人,都不在少数。

甚至李太后都未必会同意。

二来,就算能摘到桃子,也容易引起各方不必要的敌视。

冯保的反扑,张宏未必能接住。

三来,则是张宏的班底,太差了。

东厂毕竟是武职,张宏并没有这个根底。

而冯保从隆庆元年开始,掌东厂已经六年了,根基深藏。

若是张宏接任,一时半会,还真不能轻松掌握。

况且,冯保占据着司礼监,本就是东厂名义的上司,若是遥遥指挥着东厂的心腹旧部,东厂谁做主还真难说。

而李进,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御马监在内臣中,本就是武臣资序,狭义上是养马的,广义上是领卫营的。

李进作为御马监秉笔太监,哪怕调任,也自有一伙班底在。

再加上李进是外戚,一旦身份被抬起来,立马就会有大批内臣向他靠拢,这一点是张宏比不了的。

各种因素,都能让李进尽快地实际上掌握东厂。

最重要的是,李进是李太后的族兄,并且对于他们母子,有恩情在。

无论是亲戚,还是恩情,可以说,天然就过了信任这一关。

这会让李太后减少被外朝挟逼的感觉。

也能借由这个幌子,挡住不必要的视线,以及暗箭。

至于怎么掌控李进……这不是已经开始润物细无声了吗?

本就是个重恩情的人——否则也不会开后门将李太后送进裕王府了。

而今天的事,李伟会好好在亲戚之间替他宣传的。

李进自然也应该知道,他能上位,应该感念谁。

朱翊钧细细回想了一番,自觉并无遗漏之处,终于舒了一口气。

又是阶段性的一步。

回过神来,便听到朱希忠的声音。

“为君分忧,是臣分内之事。”朱希忠跪在身侧回着话。

朱翊钧看了过去。

这位成国公,办事当真靠谱,就没有掉链子的时候。

他都舍不得这位国公驾鹤西去了。

不由感慨一句:“国公要好好将养身体,多为朕分忧才是。”

朱希忠听了这话,苦笑道:“寿命自有天数,臣安能违逆。”

“不过臣百年之后,国公府上下,也会继续替陛下分忧。”

朱翊钧失笑,这是在向他讨承诺呢。

他走近,将朱希忠扶起。

语气轻松地说道:“那日,我遣张宏送去的玉佩,在国公这里吗?”

朱希忠连忙将手伸进怀里,准备物归原主。

朱翊钧伸手止了,笑到:“这玉,还是由国公收好罢。”

“也好随时提醒朕,只要这玉一日不碎,朕便一日记得成国公府。”

言外之意,就是自己只要一天不死,就不会负了国公府。

朱希忠听了这话,身子顿了片刻,才喟然一叹:“臣侍奉三朝,尽享天恩浩荡,当真是三生有幸。”

不管信不信,这个恩也谢。

他也知道,皇帝作出这种承诺,已经是极限了。

总不能让人对天发誓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我娘亲有个侄女,到了适龄的年纪了,国公家若是有俊彦,可以互相走动一番。”

这是给朱希忠承诺之外,一点实际的好处。

不比张宏、蒋克谦这种小角色。

一位锦衣卫指挥使兼三公,若只是口头承诺,终究还是太薄弱了。

让国公府与李太后沾上姻亲,多一分底蕴,才算看得着的好处。

方才他已经与李伟谈论过此事,不能说是意动,只能说是欣喜若狂。

有李伟的态度便能放心对外许诺了——毕竟不是自由婚姻的年代。

外戚的婚事,多是结勋贵,例如李太后的妹妹,就嫁了平江伯陈王谟。

朱翊钧能做的,最多是把关一下,对面不是个烂人,身后势力也不是爱作死的,就够了。

但要是想找什么才华出众、貌如潘安,那还是洗洗睡吧。

朱希忠不意想新帝竟然这般大方。

刚做了事,立刻就有此厚报,连忙拜谢道:“臣……”

朱翊钧打断了这些不必要的环节:“好了,说正事。”

朱希忠连忙闭嘴,暗道果然,甜枣之后必有差遣。

朱翊钧看向朱希忠,开门见山:“去年,先帝想复起顾寰总督京营,结果被弹劾致仕,这事你知道吗?”

京营,就是常驻京城的卫戍营,而总督,就是京营的主官。

去年先帝力挺顾寰掌管京营,结果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老迈。

广西道御史王宗载更是说,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直到先帝同意他致仕才得以痊愈。

至于是不是真的老迈痴呆才被弹劾的?

他只知道历史上,顾寰明年就会复起,掌左军都督府事——至少张居正看来,顾寰是没有老迈不堪的。

朱希忠自然是知道这事的,他也不遮掩。

直话直说道:“镇远侯顾寰其人,从嘉靖十二年开始,历任左军都督府、南京中军都督府、漕运总督、右军都督府,任两广总兵时,还有阵斩资历”

“尤其嘉靖三十三年,庚戌之变后,特旨入京,整备京营。”

“武功昭彰,威望隆重,位居三孤……非兵部所能节制。”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还不明白就是傻了。

五军都督府,本就是枢密院的底子;总督漕运,有治政之能;提督两广,有阵斩之武。

更别说在嘉靖年间,就临危受命,奉旨改制京营的强势人物了。

这样一个文治武功都出类拔萃的勋贵,要将京营拿在手里,兵部也只能眼看着。

或许是某些人不愿意坐视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便有了一场场弹劾。

朱翊钧听罢,没有直说他为何问起这事。

反而继续追问道:“那接任的彰武伯杨炳呢?”

此人接任,反而没掀起什么波折。

朱希忠叹了口气:“彰武伯杨炳提督京营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上奏直达天听,改为经由兵部部议,由兵部覆奏后呈上。”

流程的改变,就是权力的改变。

打报告对接皇帝,变成了中间过一道兵部,这就是一改顾寰时期的超然地位,向兵部低头,伏低做小了。

英宗以后,勋贵这幅模样才是常态。

他没说的是,当初世宗就是怀疑英宗一事有猫腻,才借庚戌之变的机会,强势支持顾寰,越过兵部整备京营。

朱希忠也拿不准是世宗皇帝敏锐过人,还是天生疑心病。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不在乎真假。

对勋贵来说,世宗给的位份,可是实打实的。

只可惜,世宗一去,立刻又被先帝还了回去。

朱翊钧皱眉:“彰武伯历来如此谨言慎行?”

到底是拿了文官的好处,还是他本来就是个废物?

朱希忠摇了摇头:“彼时,彰武伯世子,因作奸犯科,被都察院、刑部问罪,旬月后才无罪开释。”

朱翊钧默然,好一套连环招。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向京营伸手的缘故。

涉及到兵权,局势就太复杂了。

当初五军都督府,几同枢密院,最后几番改制,沦落到兵部之下了,受人节制。

这京营,更是各方争夺的重点,只能徐徐图之。

也就是现在有朱希忠站在身后,他才敢有那么一点想法。

武力,永远是掀桌的最大底气。

他穿越后,先接触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缘故,以及他非要削去冯保东厂职司,都是出于这个考量。

朱翊钧看向朱希忠:“国公,朕冲龄践祚,除了大赦天下之外,还会广布恩荫。”

“听闻镇远侯顾寰无亲子,你觉得,朕荫其从子,顾承光,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怎么样?”

从子,就是兄弟的儿子。

是如今内定过继给顾寰,继承爵位之人。

如今额外一份恩荫,等到他袭爵之后,便能将这份恩荫,转给亲族。

朱希忠沉默了片刻,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缓缓点了点头:“臣,即刻就去打听一番顾承光的才能品德。”

朱翊钧欣慰地感慨道:“国公办事,我放心。”

考察的自然不是才能品德,而是有多少忠君爱国的成分。

若是顾承光愿意跟蒋克谦一样,随侍左右。

那就说明顾寰同意了此事。

也说明了,顾寰,还愿意替这位新帝,争夺京营。

当然,若是不愿,恐怕只能在蛰伏一段时间,届时让戚继光入京了。

总之,这京营是必须拿到手的。

无论是承诺李伟的海运,或是湖广的矿税案,还是度田拿徐阶开刀,乃至于镇压宣大的异动,都得在拿到京营之后,才能有所动作。

朱希忠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目送朱希忠离去。

在门前站了一会,才转身去往前殿。

……

六月十五。

皇帝赐辅臣及六部、都察院、五府、戎政大臣、尚宝司、制诰房等官银币。

以及,奉皇帝圣旨、太后陈懿旨、太后李懿旨,覆言官七十六人劾奏冯保一事,诏曰:

祖宗成法,至精至备,所当万世遵守。

近年来,有司不考宪度,致令事体纷纭,军民惶惑,岂成治理?

为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内廷当以身作则。

兹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事务冯保,自陈曰,以权宜之需,多兼要职,请削东厂职。

帝、后咸允。

自下诏之日起,削去冯保东厂之职,由御马监秉笔太监李进,调任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

着各部司知晓,钦哉。

旨意是由两宫与皇帝的名义下的,合法性毋庸置疑。

内容也简单明了,就是把东厂从冯保手里,转手给了李进。

至于到底是被弹劾,还是主动自觉,并不重要,大家也不会深究。

想斗而不破,该给人留的颜面,总是要留的。

这道诏书一下,六科难得展现了一番工作效率。

不一会,便抄录各部司,传到了百官耳中。

都察院之中,御史们更是受到了莫大鼓舞,似乎打了一场胜仗一般。

毕竟是迫使了监国太后退让。

这既是资历,也是名声。

但,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言官们还未高兴多久,便又接到了紧随其后的两道谕旨。

一道是李太后懿旨,乃是过问通政使司,为何宫里还未收到元辅自陈任上得失的奏疏,是否是遗失了?速速陈条说明。

第二道,是皇帝圣旨,言称还未递交奏疏的官吏,尽快递交。

这两道旨意,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个人嘴巴里说出的两句话。

针对的,自然是那位还未疏乞罢免的当朝首辅,高拱。

当日,通政使司便回覆宫中,首辅高拱的奏疏,因不慎损毁,需重新誊抄,这才误了时日。

同日,兵部尚书杨博,本是在准备回覆户科的弹章,无暇廷议。

却不知为何,户科说已然查明,默默撤回了弹劾,让杨尚书自去廷议。

杨博一上廷议,便接到削职冯保的旨意。

而后有感于冯保被祖宗成法弹劾,廷上公然发问,首辅高拱身兼吏部尚书,是否符合祖制。

礼部尚书吕调阳当即附和。

并且质问都御史葛守礼,祖宗成法,莫非看人下菜?

葛守礼据理力争。

刑部尚书刘自强,指斥杨博、吕调阳瓜蔓牵连,实则是包藏祸心,祸乱朝局。

同时,仓场总督王国光,则当廷诵读了诏令内容,谓之“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

既然下了诏,岂能熟视无睹?正应当厘清谁人不尊祖宗成法。

司礼监冯保更是屡屡趁机踩上高拱一脚。

说就连司礼监都能以身作则,为何高拱连个太监都不如。

被纠仪官呵斥后,又说葛守礼驭使言官弹劾自己,却无视高拱,这岂不是结党的明证?

六部九卿、司礼监掌印等高官,瞬间拉开了阵仗。

这种情况下,一应侍郎、佥都御史、祭酒更是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围观,瑟瑟发抖。

出乎意料的是,处于风议中心的高拱,只是刚开始略微愕然,旋即便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班首。

不止申辩之语没有,甚至半句话都没说过,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可以做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皇帝赤子之心,有疑惑便会直接问出来。

廷后问及元辅,为何不申辩。

高拱只说,会尽快呈上奏疏致仕。

似乎当真心灰意冷,起了致仕之意。

一日之间,群情哗然。


御史唐炼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没入得了翰林院,被下派到地方,任了个宝坻知县。

任上修城浚濠,因守城功,入了高拱的眼,这才擢升为工部主事、又改御史。

这就是最典型的官场举主关系。

每次高拱被弹劾,按例上疏致仕的时候,唐炼都会与其他高拱门生故旧一起,乞留元辅。

就是这种角色,如今竟然跪地嚎啕,要与高拱撇清关系!

乃至于能说出,高拱丧心病狂这种话。

这是不惜做个反复小人,连士林清名都不要了啊!

还未看过奏疏的朝官更是惊慌不已,高拱到底在奏何事,连这种死党都弃他而去!

朱翊钧看向唐炼:“唐炼,朕是让诸卿议事,不是给你攻讦同僚的。”

“元辅德高望重,乃是我皇考所留辅政大臣,岂容你随意贬损!”

虽然高拱着实惊到他了。

但还不至于让他失了理智。

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只是一时心急,思虑不周全。

往大了说,就是造反!

要是他脑抽,非定性为后者,就是要掀桌子了,不到最后一刻,他怎么忍心让朱希忠举起屠刀?

这事关朝局稳定,万万不能乱说。

就像这口不择言的唐炼,要是高拱是丧心病狂,那重用他的先帝算什么?辅弼的新帝又算什么?

斗争是有胜负的,但要是连丧心病狂这种话都安到人身上,局面会容易失控的——除非这偏殿他真安排了五百刀斧手,否则高拱不能丧心病狂。

等纠仪官将唐炼呵斥离廷之后,百官都尽数看完了高拱的奏疏。

期间,刑部尚书年老体弱,不堪久站,晕厥了过去。

众人施救,肢体反应一切安好,就是眼睛睁不开。

这更让那些高拱的党羽,面色惶急,手足无措。

朱翊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高拱的奏疏威力这么大吗?自然是有的。

所谓急新政五事,哪五事。

简单而言,其一,御门听政时,各衙门奏报,玉音亲答,也就没司礼监什么事了。

其二,帝在视朝回宫后,亲自处理奏疏,也就是不让两宫插手奏疏了。

其三,凡事必须当面奏报。如果皇帝在宫里呢?遇到紧急重要的事情,要允许臣子们随时请见,任何人不得阻拦。

其四,皇帝的诏令,必须经过内阁同意,才能施行。

其五,也不能留中不发,要是头铁?那第三条就是量身打造的,届时就别怪半夜被薅起来。

任意一条,都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更别说五事一并奏上。

能逼得冯保和朱翊钧都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压力可想而知。

朱翊钧倒是很想部分同意。

譬如其一废除司礼监之类的,正好帮他扫除冯保,要是日后忙不过来,他大不了再复立就是。

但其余的……就只能摇头了。

第二条看似在为皇帝张目,但别忘了现在主少国疑。

一旦将太后排除在外,让他孤零零直面内阁,就不好玩了。

后面三条更是让人怀疑,高拱是不是脑子发昏了。

不经内阁同意,诏令出不去紫禁城,那到底你是皇帝,还我是皇帝?

还想随时奏报,要是朕半夜睡觉都能被你薅起来,那我还做这个做皇帝干什么?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对于元辅所奏,吕卿,你怎么看?”

他自然是明白冯保为何给他拉出来顶上。

高拱这奏疏,最好在廷议阶段就给他按回去!

否则,一旦到了宫里,届时附奏的,就不是廷议这二十多张嘴巴那么好管了。

从地方督抚、布政司,都有高拱的门生故旧。

若是真闹得沸反盈天,再想轻飘飘把这封奏疏打回去,就没这么简单了。

所以,必须他出面,在廷议上,就把这事掐断。

这恐怕是昨日冯保跟吕调阳商量好的对策之一。

他也很默契地接招,当先就问吕调阳怎么看。

吕调阳早有腹稿,躬身回道:“对此,臣以为不然。”

“陛下龙体未发,不仅笃学日讲,还要临朝听政,待孝期结束后,御射兵事也需学习。”

“元辅一味揠苗助长,又是玉音亲答,又是处理奏疏,还要随时接见大臣,臣以为,决然不可取!”

这态度表得很明白。

皇帝本来年纪就小,还要长身体,弄这么多事,根本管不过来。

高拱这奏疏,显然是别有用心!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王国光:“王卿,你怎么看?”

他点的顺序,自然是有算计的。

先把反对的人都点一圈再说。

人心从众且不论,光是这一个一个都反对,后面那些犹疑不定的,光是心理压力就能给他头按回去。

王国光躬身回道:“臣也以为不然。”

“光是这句‘御览毕,尽发内阁拟票呈览,果系停当,然后发行’,就实在不妥。”

“国朝惯例,并非所有奏疏,陛下都需发内阁拟票,才能发行。”

“譬如内廷之任免,便从不过廷议,否则,昨日李进提督东厂,为何不发内阁议论?”

这话既是替皇帝说话,也是在提醒皇帝,这其中是实打实地侵蚀权柄。

生怕皇帝年纪小,看不懂其中内涵。

朱翊钧一笑,转而看向冯保:“冯大伴,王卿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你以为呢?”

冯保面无表情:“陛下,元辅既然不需要司礼监批红,那为何不直接奏请掌印?”

这话就杀人诛心了。

你内阁又要提案权,又要一票否决权,皇帝诏令还要听过内阁,那你怎么不干脆把玉玺也拿过去?

朱翊钧没接这话,继续一个个点过去:“杨卿,你以为如何?”

杨博忙道:“陛下和太后的意思,就是我们兵部的意思。”

这个老滑头。

高拱的门生故旧,朱翊钧一概不问,将诸如葛守礼、韩楫、雒遵等人晾在一边。

等能问的人堪堪都逼着表态之后,廷上就只剩下高拱的人。

好在,总算是接近半数了。

朱翊钧略过某些人,自顾自说道:“元辅这奏疏,半数廷臣都不认可,就无须再议了。”

“不妨让元辅回去润色修改一番。”

等修改润色一番,高拱致仕的奏疏,就已经批红了。

吕调阳当即下拜:“陛下圣明!”

王国光、杨博、张四维等人有样学样,纷纷拜倒恭领圣谕。

朱衡等慢上半拍,也连忙附和。

此时,众人纷纷余光看向葛守礼。

只见葛守礼呆愣了片刻,终于还是下拜领命。

百官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哪怕是御阶之上的朱翊钧跟冯保,都忍不住对视一眼,长出一口气。

就当二人放松下来的时候。

突然。

方才被冯保派去领高拱致仕奏疏的太监,一脸惶急地从侧殿转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一幕,心中咯噔一下。

就看到那太监附在冯保耳边耳语了两句。

冯保面色大变:“什么!?”

而后竟然不顾礼仪,直接转身下了御阶。

拽着那小太监,从侧面径自离开常朝了!

……

冯保能走,朱翊钧却不能这么随意撂挑子。

他一直静静坐到廷议结束。

又不是兵变,哪有这么多争分夺秒。

掌权者,每逢大事有静气,也是一项重要的素质。

廷议结束,百官散去,朱翊钧只叫住了吕调阳。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文华殿。

朱翊钧率先问道:“吕卿,难道没有事要教朕?”

吕调阳打着太极道:“陛下有惑,臣知无不言。”

朱翊钧没心情跟他弯绕。

摆了摆手,直接问道:“吕卿对元辅的奏疏怎么看?”

吕调阳迟疑道:“陛下,臣廷上作答过了……”

朱翊钧停住步伐,霍然回头。

双眼定定看着吕调阳,一字一顿道:“吕卿,事关重大,莫要虚言应我。”

吕调阳躲闪不得,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既然知道,非要催逼微臣作甚。”

这话已经是发牢骚了。

吕调阳是真怕又说错什么话。

朱翊钧摇了摇头:“元辅逼迫于朕,二位阁老不在,朕也只能信吕卿了。”

说罢,似乎意兴阑珊。

也不等吕调阳作答,便又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吕调阳看着皇帝无助的背影,莫名有些无措。

他顿了片刻,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快步跟他。

走到皇帝身旁,低声道:“陛下,元辅此举,乃是要废黜司礼监!阻绝两宫!甚至限制陛下!”

“有违人臣之道,臣必不能忍!”

朱翊钧这才放缓脚步,等吕调阳跟上。

他偏过头看着吕调阳,寂寥地说道:“吕卿,元辅何以如此待朕?”

吕调阳默然。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远处张宏,一路小跑了过来。

张宏到了进处,并未直接开口。

只看了一眼吕调阳,眼神征询朱翊钧。

朱翊钧怫然不悦:“吕卿乃是肱股之臣,说给朕知道,就是说给吕卿知道,何必遮遮掩掩,奏来。”

张宏躬身应是,禀道:“陛下,方才通政司那边出了点事端。”

“冯大珰的人去取奏疏,通政司却说奏疏已经被司礼监取走了。”

“两方争论了起来。”

朱翊钧听罢,深吸一口气,避免喜怒形于色。

他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头疼。

吕调阳却忍不住,直接问道:“冯大珰不是去了么?闹出结果了么?”

张宏瞥了皇帝一眼,见没有反对,心里就有了底。

对吕调阳点了点头,回道:“冯大珰回司礼监就为这事,自然是问出来了。”

“是当值的随堂太监,将奏疏取走了。”

吕调阳一怔:“奏疏呢?”

朱翊钧突然抬手,打断了二人。

他神色莫名,喃喃道:“奏疏……送到慈庆宫那边去了吧?”

吕调阳反应过来!

悚然一惊!

他猛地看向张宏,希望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在吕调阳惊骇的眼神中,张宏缓缓点头:“是,随堂太监将奏疏,呈递到陈太后那边去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睛,喟然一叹。

拨云见日,水落石出。

原来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

虽然慢了半步,但他终于明白了高拱的依仗是什么,也终于意识到高拱的谋划是什么。

难怪。

难怪高拱敢呈递这道《新政所急五事疏》。

难怪他与陈洪关系匪浅,当初高拱弹劾冯保,陈洪会替他暗递奏疏。

难怪高拱敢肆无忌惮封驳李氏的令旨。

难怪高拱敢承诺王崇古内阁之位,敢丝毫不在乎皇帝的教育权。

难怪他此前发现两宫关系不睦。

也难怪他穿越之后,第一次去见陈皇后,吃了闭门羹。

一个个的,都是演员啊。

他突然理解,为何历史上李氏为何那般矛盾的行为。

若是觉得高拱专权,便要将他罢黜,那此后的张居正不是更甚,为何就可以放任?

她偏偏赶走了高拱,又让张居正以首辅之身,掌吏部,为帝师,封柱国。

这完全是高拱的进阶版,为何又能容忍了?

就算有冯保说好话,多少也会警惕才对。

原来,根子在这里……

他突然联系起来,历史上高拱被罢黜之后,张居正第一件事,就是为两宫加上一样的封号,抹去了李太后最后一点弱势,让李太后与陈太后平起平坐。

他突然明白过来,冯保这般欺负万历皇帝,让皇帝愤愤评价为“欺君蠹国,罪恶深重”,都没被诛杀,被李氏护着,只赶到南直隶正寝。

朱翊钧本是忘了这些细节。

如今一联想,突然想了起来这些细节。

他甚至想起,高拱被罢黜之前,这道不记得内容的《新政所急五事疏》,分明是通过了!

那句“入四日,报曰:览卿等所奏,甚于新政有禆,具见忠荩,俱依拟行。”,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

是谁通过的?

皇帝和李太后决计不会通过这道奏疏,还能是谁,不言而喻。

朱翊钧终于,豁然开朗。

历史的迷雾,半遮半露。

实录的记载,掩过饰非。

当真是给他藏了好大一个惊喜!

一切都想通之后,他突然一笑,谁说这位首辅不擅权谋的。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吕卿,不妨回礼部看看?朕猜的不错的话,元辅今晨应当在礼部。”

吕调阳还在失神。

他闻言,抬起头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答话。

就这样站在路边,静静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出现在远处,一路奔来。

朱翊钧朝吕调阳道:“吕卿,朕与你作个赌,若是元辅今晨是在礼部,你之后便入阁辅政,辅佐朕推行新政,如何?”

吕调阳听到这话,心神一乱。

正要答话,却见皇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迎着蒋克谦而去。

吕调阳脑中还在嗡嗡,下意识跟上。

刚走到近前,便听皇帝说道:“是元辅的事?”

蒋克谦只来得及大喘几口气,急道:“元辅今晨在礼部,议定了两宫的尊号!”

吕调阳心神一震!

结合方才奏疏被取走一事,也终于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给两宫,议了什么尊号!?”

蒋克谦是个办事的。

他记不住这些东西,便用纸笺誊抄留存。

此时被问及,便从袖中拿出纸笺呈上。

吕调阳看向皇帝,只见得皇帝随意摆了摆手。

他这才小心接过。

一遍扫过,失声喃喃念道:“两宫尊号,仰考旧典,惟宪宗皇帝,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

“今日事正为相同,是故,尊圣上嫡母皇太后为,仁圣皇太后。”

“尊圣上生母皇太后为……皇太后。”

一句话念完,突然踉跄两步,双手突然无力,任由纸笺飘然落地。

一旁的张宏眼尖,连忙将吕调阳扶住。

吕调阳回过神来,看向皇帝,涩声道:“臣,即刻回礼部!拦下礼部的奏疏!”

朱翊钧点了点头:“张大伴,替朕送一送吕卿。”

他看着吕调阳走远。

缓缓俯下身拾起那张纸笺。

他心中自然知道,现在吕调阳回去为时已晚。

高拱在廷议上,用急五事疏,让他们不得不应对。

就是为了趁着吕调阳不在,跑去礼部部议,跟侍郎、祭酒们议定两宫的尊号。

再借着内阁只有他一人值守的时机,通过拟票。

眼下奏疏,恐怕已经一并送到陈太后身边了。

别看着区区二字之差。

这是位份,这是大义,这是名器。

二字之差,立分高下!

真要让这两个字尘埃落定,皇太后面对仁圣皇太后,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高拱有陈太后支持,几乎是李太后和张居正的翻版。

甚至还要更进一步!张居正行事都还得看冯保脸色呢!

高拱若是真将司礼监的权力,收归到内阁,再借由陈太后代行皇权。

所有人,都要被高拱压得喘不过气!

朱翊钧都怀疑自己这身份,是不是什么先天被压制圣体。

未成年的皇帝,稍有不慎,就要吃个不孝的名头。

亲娘还好,来个不是一条心的野生母后,还拿什么跟高拱争?

高拱!

好个高拱!

这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

朱翊钧将纸笺收入怀中,记下这次教训——史书的半遮半掩,终是让他吃上了苦头。

他看向蒋克谦:“去,让陈名言今夜来乾清宫见我。”

“朕先去见见日后的‘仁圣皇太后’。”

高拱这一手羚羊挂角,固然让他惊叹。

但他可没忘记,历史最后高拱还是被罢免了。

这一局,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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