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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完结文

黄桃芳 著

女频言情连载

第八章点歌风波春节过后不久,刘强上班时往大队值班室去打一转,顺便看看有无犯人的信件、包裹。走进值班室,大队干事刘光明一见刘强就说:“老刘,《新生报》登了熊根水那篇文章。”“哦,”刘强看了一眼正在吸烟的应树根,拿过刘光明递给他的报纸,找到那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坐在沙发上看。看完了,刘强抬起头来,还没开口,应树根先张了嘴:“看到熊根水的改造体会,想起‘严打’那几年,我们劝他说破了嘴都没用,现在终于后悔了,这些家伙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年轻人就这样,”刘强说,“有的懂事早,有的懂事晚。”应树根接着说:“熊根水有这个积极性就让他多写一些,他是积改分子,还可以让他参加你们中队积改小组,大队要成立积委会。”刘强和应树根说了一会儿话,见没事了便拿...

主角:刘强程才   更新:2025-02-19 16: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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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刘强程才的女频言情小说《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完结文》,由网络作家“黄桃芳”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八章点歌风波春节过后不久,刘强上班时往大队值班室去打一转,顺便看看有无犯人的信件、包裹。走进值班室,大队干事刘光明一见刘强就说:“老刘,《新生报》登了熊根水那篇文章。”“哦,”刘强看了一眼正在吸烟的应树根,拿过刘光明递给他的报纸,找到那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坐在沙发上看。看完了,刘强抬起头来,还没开口,应树根先张了嘴:“看到熊根水的改造体会,想起‘严打’那几年,我们劝他说破了嘴都没用,现在终于后悔了,这些家伙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年轻人就这样,”刘强说,“有的懂事早,有的懂事晚。”应树根接着说:“熊根水有这个积极性就让他多写一些,他是积改分子,还可以让他参加你们中队积改小组,大队要成立积委会。”刘强和应树根说了一会儿话,见没事了便拿...

《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完结文》精彩片段

第八章点歌风波
春节过后不久,刘强上班时往大队值班室去打一转,顺便看看有无犯人的信件、包裹。
走进值班室,大队干事刘光明一见刘强就说:“老刘,《新生报》登了熊根水那篇文章。”
“哦,”刘强看了一眼正在吸烟的应树根,拿过刘光明递给他的报纸,找到那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坐在沙发上看。看完了,刘强抬起头来,还没开口,应树根先张了嘴:“看到熊根水的改造体会,想起‘严打’那几年,我们劝他说破了嘴都没用,现在终于后悔了,这些家伙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年轻人就这样,”刘强说,“有的懂事早,有的懂事晚。”
应树根接着说:“熊根水有这个积极性就让他多写一些,他是积改分子,还可以让他参加你们中队积改小组,大队要成立积委会。”
刘强和应树根说了一会儿话,见没事了便拿着几封信离开了大队。
中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刘强还没走到二楼楼梯口,便听见陈兴国说话的声音,推开门一看,熊根水站在办公桌前,背对着门,转身见刘强来了叫了一声“指导员”,便靠一边侧侧身子。
“他那篇文章今天登出来了。”陈兴国说。
“刚才刘光明给我看了,好事。”刘强朝着熊根水说,“坐下说。”
刘强给自己泡了杯茶坐下说:“应教导员也看了你这篇文章,鼓励你要多写,要你参加中队积改活动。”
“好。”熊根水笑着点点头。
刘强接着道:“我们也希望你多写一些。除了劳动,写文章就是你参加中队积改活动的方式。以后,你就拜陈队长为师,也可以去找男教学组的干部帮忙。”
熊根水连说了两个“好”字。
熊根水走后,刘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记事本,翻了一会儿对陈兴国说:“前年积改14个,去年15个,两年29个。大队成立积委会,我们中队就成立积改组,监号成立积改小组。每个积改小组有4—6个人,抓住这些骨干带动其他人,工作就不难做。”
陈兴国笑笑说:“你说了就是。”说罢向刘强招呼一声“先放下包袱”,便上厕所去了。
冬日的监舍比较安静,走廊上没几个人。陈兴国走进厕所时,邹永福在解大手。陈兴国皱皱眉,一股实在难闻的臊臭味直冲鼻孔。偏偏此时邹永福还开口问话:“陈队长,指导员在吗?”陈兴国紧闭的唇缝里挤出一个字:“在。”解完小手陈兴国逃也似的出了厕所。
每次上厕所都是令人头痛的事情。一层楼一个卫生间,警囚合用。卫生间和监舍一样大小,中间过道,一边洗脸池,一边是一条无间隔的槽子,大小便通用。厕所每天有人打扫,但就是味道难闻,比农村的茅厕好不了多少。陈兴国来自农村,虽然不嫌弃监舍卫生间,但解完手总是令他想起自己的家。
陈兴国在单位上有自己的房子,他们夫妻俩住四合院。四合院过去是隔壁一个劳改单位的监舍,“文革”期间四合院及周边部分地块划给了西山支队,现在成了支队部分民警和工人的宿舍。陈兴国夫妻俩住两间平房,厨房是另外搭建的,上厕所只能到百米外,但晚上只能在家里解决,所以住四合院的人,家里必定放个马桶或痰盂,第二天再倒掉。奇怪的是,家里成天摆着个马桶,但几乎闻不到什么异味,不像这中队监舍的卫生间,一进门就难闻得要死。陈兴国心想,监舍的卫生间脏臭还是因为这些人没有好好打扫。
回到办公室,陈兴国说:“厕所味道实在难闻。”
刘强正低头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一听陈兴国这话,便放下手中笔说道:“男犯就是脏。我问过祝春霞女犯厕所是不是也难闻,她说‘还好’。哪天我们去那边看看。”
“报告。”
忽然一声传来,两人一看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邹永福探头看着屋内。
刘强让他进来。邹永福上前一步,朝着刘强就鞠了一躬:“谢谢指导员!”
“你坐下。”刘强见他有事要说的样子。
“昨天我老婆来了,我才知道指导员帮我家解决了大问题。”
原来,邹永福去年初来到西山支队服刑后,妻子因所在厂子停产无事可做,几个月分文不进,一家四口生活实在维持不下去。去年12月探监时,妻子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与你离婚,我不忍心十几年夫妻感情。不离吧,一家四口柴米油盐吃穿样样全靠我。可现在事都没有做,你叫我怎么办?……”面对泪眼汪汪的妻子,邹永福的心似刀绞一般。整整三天他不吃不喝,晚上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汩汩的泪水浸湿了枕头……刘强得悉邹永福家里的变故后,便把他叫到办公室了解了情况,安慰了一番。邹永福走后,刘强便给他妻子所在厂子写了信,介绍了她丈夫在监狱的良好改造表现,表达了请求厂领导给予帮助的意见。邹永福妻子所在厂子的领导收到信后,很快想办法安排她上了班,并在年底破例补助她家50元。昨天她来探监时说一定要当面感谢指导员……
“我说怎么你老婆昨天来精神好多了……”陈兴国点点头说,“碰到刘指导员,你是好福气。好好改造,不要走冤枉路。”邹永福因和同犯打架,被关禁闭一次。
“是。”邹永福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指导员这样帮我,我再惹事那真对不起队长。”
“能改就好。”刘强说,“陈队长刚刚说的,也是我对你的希望。”
邹永福一副感激不尽的神情,向两个队长再次表态后出了办公室。
“地方上对我们劳改队的工作还是蛮支持的。”刘强心有感触地说,“我是以中队名义写信,应教在信上签了字,盖了章。”
陈兴国说:“这是稳定犯人的好事。”
刘强说:“我去跟他说一下。”
刘强下楼后,陈兴国正喝茶,门口又一声“报告”传来。中队就这样,只要休息就会不断有人来找你,难得消停一下。
进门“报告”的是马贱根。他一进办公室就说:“陈队长,有件事我想报告。”
“你说。”
马贱根轻轻把办公室门带上说:“广播站从昨天开始有女犯点程才的歌。”
“程才的歌?”
“就是程才在春节晚会上唱的《小白杨》。”
“哦?”陈兴国认真地听着。
“好像是二大队柳如玉点的。”马贱根说,支队广播站的点歌栏从来都是让犯人点名人名歌,没点过犯人的歌。
陈兴国接口道:“也许是广播站有新规定。”
“本来我都觉得没什么,后来仔细想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问题?”
马贱根说:“那个柳如玉,原来在四大队学徒,程才当过她师傅。”
陈兴国认真地看着对方:“你意思是?”
马贱根似乎被陈队长看得有点不自然,咧了咧嘴说:“我就觉得他们两个有关系……我跟程才没多大意见,本来不想跟队长汇报。”
这家伙不会是吃醋吧?在这有男有女的劳改队,一心想讨好女犯的人很多,但因没机会又喜欢吃醋的人也不少,马贱根不会是这类人吧?陈兴国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认真地说道:“你讲的这个情况我知道了,你能主动汇报很好。”
马贱根听了陈队长这话,心里感觉良好地走了。
陈兴国等着刘强回来好汇报,但到下班时他还未回中队。下午上班见面后,陈兴国把这事说了。刘强一听脱口而出:“这家伙不是嫉妒人家吧?如果有问题,也是那边的事,跟程才有什么关系?”
过了会儿,刘强问道:“有几个人点他唱的歌?”
“只听说一个女犯点他的歌。”
过了会儿刘强说:“马贱根也算是老实人,他的怀疑恐怕不无道理。还记得那把缸猪油吧?那个事虽没结果,但我就觉得点歌是女犯讨好程才。这家伙一表人才,歌唱得好,女犯讨好他很自然。”
“但女犯点他唱的歌,跟他本人没关系呀?”
“有没有关系很难说。这家伙也是个老流氓,一见女犯就拔不出眼睛。”
陈兴国思索一会儿后说:“那个女犯点他的歌可能是一种暗号?”
没那么复杂吧?刘强心里想,也许事情没他们想得这么复杂。他说道:“女犯点歌,不要经过干部呀?”
“我也是听马贱根说才知道。”陈兴国道:“犯人在广播站点歌,不用经过干部。”
刘强歪着头道:“没油盐的事,我们不管。”他看下手表说:“快三点了,我到车间去,和马小牛说一下上午开会的事。大队要成立质量管理小组,要建好多台账档案,还有工艺考核记录。今年重点是提高质量,利润要超去年。”
刘强他们不愿去管女犯点歌这种“没油盐的事”,但这事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这天上午陈兴国在办公室填写考核表,忽然接到老婆黄珍的电话。黄珍在二大队二中队带班,兼管内勤。她在电话中说要他到她那边去一下,他问什么事,她不肯说,就说让他去一下不要多久。陈兴国无奈,老婆的话还得听,正好监舍里没人可以抽空去一下。
陈兴国兴冲冲地下楼,穿过界屋,几分钟便到了女犯大院北楼。
“吃个糖。”陈兴国一进门刚在长条椅上坐下,彭彩云就从桌上拿起糖递给他说,“还是过年的。”
陈兴国接过糖说:“就你们两个呀?”
彭彩云说:“我们中队上早班,人都在车间。”
黄珍看着自己老公说:“喝水么?”
陈兴国摇摇头:“刚刚喝过了。”
黄珍又说:“彭姐找你。”
陈兴国一听知道自己猜对了。刚才过来时他就想,肯定是别人有事找自己,只不过让她出面打电话而已。
“一点小事,电话里说不清,只好让你夫人出马。”
陈兴国笑笑说:“大姐有事直接打电话就是了,我还敢不听呀?”
彭彩云打着哈哈说:“真的是一点小事,不敢劳驾。”
原来,自从支队春节晚会程才一曲《小白杨》唱响之后,这歌在二大队一中队的女人们中一直热度不减,每天上下班不少人都哼唱着《小白杨》的乐曲,下班后在监舍也唱,晚上睡觉前必唱。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九个女人一个菜市场。三○四监舍更是热闹非凡,每天都有人哼着“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到了晚上大家钻进被窝了,真正的大戏才开始。虽然监号的灯始终亮着,但人们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你一句我一句毫无节制地议论起“歌唱家”程才来。先是评论他的唱歌本身如音色、声调、情感等,接着又对其人品头论足起来,有的说他身材好,男人味十足,有的说他眼睛大,好迷人,是西山支队第一美男……但说着说着,就有人控制不住地说道:“他唱歌时,我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此话一出,有人放肆地笑起来,但很快就没声音了。静谧中,只听见女人们一声声的叹息。刚才说话的名叫熊秋英,三十岁的样子,从来都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毫不掩饰自己的所思所想,为此常遭民警批评,但今天她说的话倒是引人共鸣,号子里所有的女人都看过“歌唱家”的演出,谁敢说对他没点想法?……沉默,长久的沉默,正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仿佛夜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二十来岁的王玲玲突然带着一丝哭腔似的说:“我也是,我……就想和他睡。我也想……”有人附和道。“别说啦!”忽然有人用屁股重重地敲了一下床板,是组长徐小芹。三○四监号的响声惊动了走廊上的值班犯,只见她披着一件大衣轻轻地来到监舍门口,看看并无什么异常情况,只是大家好像都还没睡着,一个个辗转反侧,伴随着轻重不一的叹息声,便又轻轻地走了。值班犯离开后,睡在下铺的阎冬娥说:“年轻人尽想些没用的事。要是我能变成一只蝴蝶飞到他身边去就好。”说话的是名叫徐秋红的年轻女犯,脸上有青春痘。心里暗恋程才的王玲玲心里不高兴了,忍不住吐出一句话道:“也不照照镜子。”当年徐秋红也是程才的徒弟,也曾争宠,只是和程才的关系不温不火,但谁也剥夺不了她爱程才的权利。她忽地一下抬起头看着王玲玲道:“我想他关你屁事?他是你老公呀?”王玲玲也不示弱:“是我老公又怎样?啧啧啧”一直未发声的柳如玉也加入了嘴仗:“还真把人家当老公了。人家是歌唱家,又是美男子,你一张寡妇脸,人家会要么?吵死了。”熊秋英大声道。熊秋英是个谁都不敢惹的人,大家见她嗓门大了,便不再吭声。过了会儿,王玲玲说:“哼,我想起来了。”王玲玲见柳如玉帮徐秋红的腔,便干脆坐起来把棉袄披在身上说,“去年那一把缸猪油就是你送给他的。你胡说。”柳如玉真急了,从被窝里探起了头。去年她送猪油的事后来不小心说漏了嘴让王玲玲知道了,今天王玲玲揭开这事,让她无从争辩。“我胡说?”王玲玲道,“你心中就是有鬼……你们说话小点声。”那个披着值班大衣的中年女犯又走进门来告诫道。阎冬娥马上接口说:“别吵了,睡觉吧。”值班犯走后,徐小芹说:“明天起来都照照镜子。”说罢侧转身,面朝里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彭彩云就掌握了头天晚上三○四监舍发生的事,并把王玲玲叫来问话,王玲玲说了去年没搞清楚的问题。但王玲玲去年为什么不举报?她说那时两人关系尚好,她也只是怀疑,没有确切证据,后来她又从柳如玉的言语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但民警已经不谈这事了。现在彭彩云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因为大队早已尘封此事,她只是想了解真相,对柳如玉此人有个更确切的了解。因而她把去年“一缸猪油”事件的来龙去脉讲给了陈兴国听,想让他找程才核实一下真伪。但陈兴国一听就摇头:“过去了这么久,他哪会承认哟?”心里想的却是:女人就是啰唆,一点屁事还津津有味,紧追不舍。
“从她点那个男犯唱的歌,我就猜到是她了。本来我都不敢肯定。”彭彩云说。
陈兴国笑笑道:“那我就问问他。”说罢就告别下楼。
彭彩云送到门口:“谢谢!”
这天下午,当陈兴国绘声绘色地说了从彭彩云那里听来的情况后,刘强也笑笑说:“这家伙还搞得女的争风吃醋。”
当陈兴国问要不要叫程才来问问那把缸猪油的事时,刘强摇摇头说:“你还不了解他呀?打死都不会说的,这些女干部不了解男犯。”
陈兴国认同地点着头。两人聊了一会儿,刘强说:“有项工作我想了好久。现在改造工作大气候虽然好,但犯情还是很复杂,前几天江中支队又跑了人。我想防逃工作要抓住不放,但怎么抓有讲究。我们要主动突击,要牵着犯人的鼻子走。我想今年中队成立三个组:一个是已经成立的积改组,引导犯人积极改造;第二是报道组,让熊根水当组长,再物色个把两个人,向《新生报》还有支队《彼岸》小报投文章,包括中队墙报,宣传改造表现好、有进步的,把正气树起来;第三个就是文艺组,程才会唱歌,张玉树会吹笛子,再鼓励报名,凑一个组,让程才当组长,平时让他们练练。这个组我还没多大把握,不知搞不搞得起来?”
“一共三个组。”陈兴国说,“积改组是大队要成立的,报道组大队成立了,我们中队自己成立一个,加强报道,找得到愿意写的人也可以,找不到就把学习宣传员纳进来。就是有个问题,稿纸要解决,熊根水前几天都问过我。”
刘强说:“纸的事情我来解决,到教学组、管教科、办公室去找人要点,实在不行到大队要空本子给他们用。”说罢又道,“笔没问题吧?”
陈兴国说:“笔没问题,听熊根水说他那篇文章先在《彼岸》登了,教学组干部奖了他一支圆珠笔、一个本子。”
刘强点点头。陈兴国接着说:“文艺组成立有点难度,但搞得起来有好处,省得这些家伙没事就打扑克。”
刘强高兴地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搞个文艺组,平时让他们活动,把注意力吸引过来,让他们少打点牌,免得赌博。”见陈兴国打烟过来,刘强便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把两人的烟点了,然后又道,“搞几个组也不需要花什么精力,不耽搁生产,让他们自己组织就行。三个组都可以考核,报道组规定任务,在墙报、《彼岸》、广播站和《新生报》登了文章的区别奖分,其他两个组根据活动效果考虑奖分。”
陈兴国点点头道:“我觉得行。”
“原来我在部队就是这样的,年轻人闲不住,业余时间组织他们打篮球搞搞活动什么的,很充实,人太清闲了容易出事。”刘强在烟灰缸上弹弹灰接着道,“劳改队其实也差不多,都是二三十岁三四十岁的人,这样搞有好处。”
见陈兴国没再说什么,刘强道:“这项工作具体你来抓,有什么问题再商量。明天开会我会说一下,大队我也会打招呼。你可以先抓起来。”
陈兴国雷厉风行,没几天就把报道组和文艺组建起来了。报道组除了熊根水外还有程才和金玉源两人,文艺组有四个人,除程才、张玉树还有一个会拉点二胡的,另一个年轻人爱好音乐,表示要跟程才学唱歌。
半个月后,一篇题为《邹永福的悲与喜》的文章在支队小报《彼岸》刊出。之后男教学组的周文彬又以支队通联站的名义向《新生报》推荐此文,一个月后该文便在《新生报》发表。很快,刘强帮助邹永福家里解决困难的事在各大队传开,渐渐地,本大队一些民警也知道了。
刘强知道这事时有点意外,那天他看完报纸后对陈兴国说:“写我不好,人家以为我有什么目的。”
陈兴国说:“没什么吧?应教也说‘应该宣传我们的干部’。熊根水这篇文章我看过,他说是邹永福让他写的。昨天熊根水还说男教学组的周干部表扬了他,还要奖2分。”
刘强边打烟边说道:“马小牛他们带班辛苦,多写写他们。”
陈兴国的眸子里充满了敬重的光波,他点了点头。以后在布置报道任务时,陈兴国对此进行了强调,并要求报道组在宣传正面的人和事的同时可以参考《新生报》上的内容,写点议论文章,批评犯人改造生活中的坏事情、坏现象。
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熊根水、程才等几个“业余记者”在感到“没有什么好人好事可写”了时,在四五月份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各写了一篇议论文章,先后送给陈兴国审阅。熊根水写的议论文,是针对一些余刑不长的犯人劳动磨洋工的现象发表议论,批评这种“投机改造”的行为。但文章写得一般,陈兴国稍作修改后批示只投广播站和《彼岸》。程才写的是对某一种特定人物的批评性的议论,字数不多,大意是说中队里有种人喜欢骗吃骗喝,长期利用队长对他的关心诈人东西,并不点名地举了年初发生的“奶粉事件”,进而批评这种人不地道,并扣了顶“没改造好”的帽子。对于“奶粉事件”陈兴国很清楚,那是年初程才在监舍走廊里为一件什么事扬手要打马贱根,手还没落下,马贱根自己就仰头倒在地上,倒地时后脑勺擦着了墙根,出了点血。刘强让陈兴国把他送往医务所去检查处理,正在院子图书亭窗口的应树根见后问了情况,立马下令“罚程才两包奶粉”。当时陈兴国有点不解,从医务所回中队办公室后把这事说了,刘强习以为常地说:“他喜欢这样。”此事涉及大队领导,陈兴国比较谨慎,他把程才叫到办公室,想了解他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当程才明白陈兴国的意思后,脸上现出一种不无嘲讽的表情说:“不瞒你说,我就看不惯马贱根这种人,上次我又没打到他,为两包奶粉他自己倒地上——你看,他就是这样讹人的。”
“偶尔发生的事,不是常见现象吧?”
“嗐,”程才笑笑说,“陈队长你不知道,他除了‘脑膜炎’还有个外号叫‘马奶粉’,他哪年不要捞几包奶粉吃。”
陈兴国是中队的后来人,对过去的事不甚了解,便随口问道:“都是因为打架队长罚给他的?”
程才点头道:“他没人接见,队长同情他,只要他吃了亏,队长就叫人罚奶粉给他。”
陈兴国没有马上接话,心里思忖他写这篇议论文的意图,也许他对罚奶粉的事有看法。他两眼炯炯地盯着对方道:“你对罚奶粉的事怎么看?”说完又补充道,“你是作者,我作为编辑,我们探讨一下。”
程才认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队长。他知道这个陈队长是大学生,在中队甚至整个大队都是最有文化的,也善于讲道理。程才来此多年,觉得陈队长是一个可信的人,于是笑笑说:“违反监规打架队长怎么处理都行,罚奶粉——这算什么?搞不懂。”说罢又笑笑道,“后来罚多了,也就没想法了。”
陈兴国没有明确表露自己的态度,他觉得对方写这篇稿子的用意还正常,稿子内容看不出对管教干部的评价,文章的笔墨集中在对马贱根式的人物进行议论和批评。但如果真要把这篇稿子推出去,恐怕会引起相关敏感人物的怀疑,陈兴国决定让刘强来定夺,于是鼓励了程才几句,以防挫伤他写稿的积极性。
当天下午,刘强在办公室听了陈兴国的汇报后,觉得程才这人有起码的是非观。于是不由得想起年初程才被罚奶粉后的情景。那天程才被勒令罚给马贱根两包奶粉后,找到刘强说:“以前罚我奶粉也就算了,现在还罚我奶粉。”程才说罢,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不无轻蔑。看到程才那样子,刘强的心里也为难,不愿看到大队领导被犯人非议。现在面对程才这篇稿子,刘强有了主意,他对陈兴国说:“你处理得好。文章虽然批评了歪风邪气,但涉及大队领导要慎重,免得惹麻烦。”
陈兴国说:“中队墙报上用可以吧?”
刘强歪着头想了想道:“可以。”
陈兴国点了点头。但他们没想到,这事又给程才招来了麻烦。

第六章丈人说史
“西山劳改支队一九八六年度奖惩大会现在开始。”讲话的是西山支队副支队长赵春云,此刻他正主持大会。
西山支队一年召开两次减刑大会,上半年一次年终一次。今天召开的是年终奖惩大会,会场位于女犯大院教学楼五楼礼堂,会场简朴、严肃,台上挂着“西山劳改支队一九八六年度奖惩大会”的横幅,左右两侧一副对联,上联为“不服管教抗拒改造苦海无边”,下联是“靠拢政府积极改造新岸灿烂”。台上有两排桌子,第一排桌子上摆了五盒小小的塑料花,桌子中间对着人行走廊的是报告席,报告席前面一大钵盆景倒显出绿意盎然的生命气息。台上坐着的除本支队领导外,还有江中市中院的有关领导,几乎都是清一色着橄榄色,披红旗领章的男女民警,不言已威,只是会场无高低之分,使主席台少了些许威严感。
台下坐着三四百名代表,中间一个十字人行道,女犯在前面分坐两边,男犯坐后面。各大队副教导员在主席台后排就座,带队女民警坐在自己队伍两侧,男民警则集中坐在最后面。这里只是奖惩大会的主会场,各大队犯人集中坐在各监舍走廊,以收听广播的方式参加会议。
会议开始,首先由江中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二庭的王庭长宣布减刑和加刑名单。在热烈的掌声中,当个头中等的王庭长头戴大盖帽,身穿佩着肩章的军警式法官制服走向报告席时,显得肃穆而威严。王庭长首先宣布了96名减刑和1名假释人员名单,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王庭长接着宣读了两个判决决定:1.罪犯陈琪、徐飞翔因10月14日越狱脱逃,分别加刑三年、两年;2.罪犯陈一民因生产质量问题报复杀害工人占玉芳,经省高院核准死刑,已于11月10日执行枪决。其中第二条是应支队要求,为增加法律的威慑力,对陈一民死刑一案进行宣读。王庭长宣读完毕后,威严的眼神横扫一下会场,坐在前面几排的女犯大多低下头来,不敢直视法官,整个会场鸦雀无声,空气中充斥着对反改造分子专政的肃杀气氛。当王庭长转身回主席台时,台下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接着,副支队长赵春云在报告席坐下。赵副支队长个头不高,也不魁梧,但却有着一对倒八字剑眉,虎虎生威。他在报告席坐定,两道剑眉先扫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开口说话:“刚才王庭长宣布了减刑名单,下半年全支队共有96人减刑,还有一人假释,加上上半年减刑人数,全年有将近180人减刑,这说明我们支队大多数犯人是靠拢政府、积极改造的。全年将近180名犯人获得减刑,说明你们只要服管服教,积极改造,就会有好的改造前途。王庭长还在会上宣布了两项裁定:首先是六大队罪犯陈琪、徐飞翔10月14日越狱脱逃,被分别加刑三年和两年。脱逃是典型的反改造行为,是最没有改造前途的,这两个人脱逃不到5天就被抓回,今天被分别加刑,这就是反改造的结果,我奉劝那些不安心改造,还在想着逃跑的罪犯,好好看看陈琪、徐飞翔这两个人的下场,别的不多说。另外一个被判决罪犯就是陈一民,为了生产上的一点矛盾纠纷,就怀恨在心报复杀人,对这种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只能专政,别无他法。在这里,我再次奉劝那些抗拒改造、顽固不化的罪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否则不会有前途,希望你们切记!在这里我不多说,等下陈支队长还要做报告。”接着赵春云拿起几张纸,宣布了403个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和86个获表扬以及206个获物质奖人员名单,还宣布了31个记过、12个受警告处分的犯人名单。
在陈支队长作了五十分钟的讲话后,会议按程序在欢快的乐曲中结束。
主席台第一排的来宾和领导们退场后,先由前面的女犯依次退场,男犯再起身整队依次下楼。乘着女犯还在依次退场,礼堂里开始有点嘈杂时,刘强走到程才旁边,程才抬头见是刘指导员,咧嘴点了点头。刘强看看他,心里琢磨着他减刑后的心态,想着回到监舍后找他谈谈,了解下他对自己减刑的想法。没想到,散场后回到本队监舍,当走在队伍后头的刘强上到二楼时,却见程才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他。平时不苟言笑的刘强带着点笑容让他进了屋。
马小牛、方冬生、陈兴国几个人也一齐回到了办公室。刘强还没开口,程才却主动说话了:“给我减十八年半,我以为能减到十七年左右。不过我知道这次能减还要谢谢队长。”
队长们都看着他。马小牛直率地说:“你程才在大队印象不好,中队都希望你多减点。”对程才这个生产骨干,马小牛一贯很重视。
“指导员给你说了不少好话……”
陈兴国想多说几句,被刘强打断了:“不管减多少,总是一个好开端,慢慢来。一方面劳动上多奖分,一方面改脾气。说实话只要你改造上过得硬,队长也不会怎么为难你。是不是?”
程才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指导员说到点子上了。”方冬生望着程才说道,“你要是个明白人,就记住指导员的话,争口气。”
程才身板挺直了说:“我一定让队长放心。”
看着程才精神状态不错,刘强换个话题问道:“你那个节目大队看了怎样?过几天,支队要会演。”
“昨天在五楼排练,应教导员和刘队长都在。”程才胸有成竹地说,“刘队长说我《小白杨》唱得好。”
“好。”刘强见谈得差不多了,便让程才回监舍把王文清叫来。
马小牛和方冬生下午上中班,准备先走。临走时,刘强说:“王文清明天释放,下午让他去跟他娘见一下。”马小牛答应一声,先下楼走了。
王文清走进办公室时,一脸的高兴。他在小板凳上坐下开心地说:“谢谢指导员,谢谢陈队长。”
刘强心情愉悦地吐着烟圈道:“队长教育是一方面,主要是你自己表现。”
王文清说:“我有今天,是碰到了你指导员。熊根水和我一样刑期,比我早来几个月,和东海人打架又加了五年,后来一说起这事他就后悔。年轻时头脑发热,有人拉一把就不一样。”也许心里舒坦,王文清今天说话流利多了。
“指导员是真正的人生导师。”陈兴国认真地看着王文清说,“可惜我们中队有些人就是不听话,队长说什么,总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
王文清说:“指导员、陈队长,反正明天我要走了,我说几句肚子里的话。”
刘强、陈兴国认真地瞧着他,点点头。
“队长都是好心,谁有事都会找他谈。但我们天天在一起,我晓得有些人是不会听队长的,到死都不会听,譬如万建华、郑国宁。”
刘强他们静静地听着。
“劳改队这地方,坏人来了会更坏,好人来了也变坏。”
两个民警放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
王文清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有人刚来时还好,来了几年后反而变坏了。为什么?很简单,他过去可能就做了一两件坏事,到劳改队一看,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坏的人,他就对自己以前做的事没有了悔罪感,有的反而去向更坏的人学本事,你说这人不会变坏么?”
刘强定定地看着他。陈兴国却发问道:“就没有变好的?”
王文清也不假思索地说:“变好的也有。一是原来就不怎么坏,二是有控制力。”
“说说。”刘强道。
“譬如蔡树林,还有张玉树、金玉源。”
对蔡树林,刘强比较了解:“文革”犯,个人素质较好,从不与那些偷鸡摸狗的人搞在一起,被犯人称为“二干部”。王文清提起他没什么奇怪,但没想到他对张玉树也评价这么高。张玉树是因打群架出了人命被判刑入狱的。
“张玉树,挡四台车,劳动没话说。”王文清道,“有点清高,以前还是工人。他不愿多搭理那些小偷小摸的人,也不违反什么。我觉得他也没变坏。金玉源原来是我们江中人的对头,人家不惹他,他绝对不惹别人。这么多年从来不惹事,像他这样的人,劳改队也不多。”
刘强和陈兴国不约而同地笑笑,心想这家伙还善于思考。陈兴国笑着问他道:“你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王文清看着两个民警笑了起来。年轻的他笑起来还透出一丝稚气:“蔡树林他们本质不坏,年龄也大,不会受别人影响。我就是跟坏了伴,到这里后指导员找我谈的多,我也控制自己,所以还好。”
听着王文清的叙说,刘强心里甜丝丝的,这家伙能说出这一番话,说明他不仅有分析问题的能力,而且几年的教育改造对他思想和性格的变化起到了作用。刘强心里很高兴,便关心起他出去后的事情:“出去后打算干什么?”
王文清说:“出去的事经常会想,到底干什么,现在也不好说。”
刘强看了一眼陈兴国,对王文清说:“下午陈队长带你去见一下你娘。”
王文清的眸子亮了起来:“那我今天中班不上了?”见刘指导员点点头,便起身道:“谢谢指导员、陈队长。”
刘强示意他回监舍,到吃中饭时间了。
王文清一走,刘强丢支烟给陈兴国,自己也点着火:“王文清讲的这些,从侧面证明一个人能不能改好,除外部原因,主要还在自己。”
“本质是基础。”陈兴国说,“从王文清身上,可以看出一个人只要不是太坏,在外力作用下是可以变好的,相反如果是坏坯子,外力作用再大也没用。”
刘强说:“过去那个万建华就是这么个人物,真是花岗岩脑袋,支队、大队、中队,多少领导、队长找他做工作就是不听,最后闹了那么一场斗殴,关了禁闭只好自杀。对他,教育都是对牛弹琴。”
“所以,”陈兴国说,“教育的重点要放在年轻人身上,像王文清这样可塑性强的年轻人,就是我们要教育的主要对象。”
刘强说:“看来‘八劳’会议中央提出‘三像’是有原因的,也是有针对性的……”
陈兴国看着刘强两眼直视前方,知道他又在思考问题,便不再吭声。
下班后,吃过晚饭,刘强正在北面房间洗碗,妻子闵冬香过来招呼说要和梅子去一下父母家。刘强忙说:“等一下,我也去。”
闵冬香好奇地看着老公:“你也去?”她父母虽住在本支队职工生活区,但平时没事他是不去的。
“去向你爸讨教。今天他在家吧?”
闵冬香说:“可能在吧。”她知道父亲每周二、五进监,今天星期四应该在家。
说话间,刘强已把碗洗好。闵冬香叫女儿刘梅出来,把南面房间锁了,然后在走廊等老公。他们住的房子被称为新三楼。之所以被称为新三楼,是因为生活区还有一栋老三楼。老三楼在整个六十年代都是西山支队职工生活区的标志性建筑,“文革”期间,这栋楼还先后作为“五七”大军和“生产建设兵团”的办公场所。与老三楼齐名的新三楼建于六十年代末,每层楼中间有条走廊,南北两个房间住着两户人家,洗脸刷牙上厕所则在公用盥漱和卫生间,房子虽然简陋,但当年为解决职工住房问题立了大功。时至八十年代中期的今天,刘强因为工龄长才分到了两间房,虽然走廊把他们家分成了两半,但刘强还是挺满意的,毕竟结婚时还住在四合院一间平房里,转业来到西山支队后加了一间房,到前年他们家才离开潮湿的四合院搬到了干爽的新三楼。
“一家人吃了饭到哪里去呀?”提着水壶从门口经过的包大刚,见刘强一家三口准备下楼便随口问道。包大刚是三中队中队长,他住在二楼西头。
“到丈人家去一下。”刘强道。
包大刚立住笑道:“饿肚不去饱肚去,你们啦真是想不开,老丈人的饭不吃白不吃。”
刘强两口子笑着,和女儿下了楼。
夜幕下的生活区光线暗淡,寒风习习,路面上见不到几个行人。不一会儿,刘强他们就到了老丈人家。
刘强的丈人闵细仔住在生活区唯一一栋四层楼里,楼房两个单元,每套三室两厅110平方米。住这里的都是西山支队资格最老的离休老干部,仅抗日老战士就有三四个。闵细仔资格不算老,1948年在县大队参军入伍,曾在地区公安处所属织布厂管理犯人,后调入西山支队,到现在五十八九岁了,还在基层大队工作。
闵细仔见女儿、女婿一家这么冷的晚上过来,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笑着说:“梅子冷不冷?”他家已生了木炭火,屋子里有点暖意。
已经八九岁的刘梅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说:“一点也不冷。”话没说完,她就和表弟小伟到房间里去了。小伟是闵冬香大弟弟闵宁安的儿子,平时弟弟两夫妻住四合院,因为四合院条件太差,爷爷奶奶便让小伟住在自己家。
闵冬香进屋后和母亲进了房间。刘强打烟给老丈人,自己也坐下了。
“爸,上次我中队那个犯人给你们找麻烦了。”
“没什么,小温当时也是在气头上。”闵细仔侧头看了他一眼说,“后来纪委来,我把他们挡回去了。”
“听冬香说,三大队‘文革’以前就关过犯人?”刘强当女婿多年,还从未问起过老丈人的光荣史。他只听闵冬香说过,老丈人曾在一次车间辅助厂房的火灾中救火受伤,至今左脸上还留下一巴掌大的伤疤。
闵细仔从未见女婿扯这些事,今天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便一问一答地说道:“我一直在织布车间,车间都是我们建起来的。一开始就是男犯挡车,那时还是脚踏机子。”
刘强问道:“那时关的都是些什么人?”
“反革命,坏分子,也有一些贼。”
“那时犯人好管么?”
闵细仔说:“都是专政对象,强迫改造,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表面上看起来服帖,但,”闵细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思想顽固得很呢。”
刘强笑了笑,没吭声。
“反革命就不一样,一有风吹草动就来事。”闵细仔开始打开了话匣子,“蒋介石‘反攻大陆’那年,六二年吧,有人从报纸上看到消息高兴得很,表面不作声,背地里煽风点火,攻击政府,说美帝国主义好,蒋介石好,暗中串通人磨洋工,嚣张得很呢。”闵细仔不无兴奋地继续说道,“不过,那些人掀不起浪,批斗会一开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见女婿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闵细仔接着说道:“那个时候,我记得最清楚就是毛主席那句话,叫什么……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那时候干部思想很坚定,除了劳动生产,就是给那些人洗脑壳,让他们老老实实做人。”
“那时候队长和犯人关系怎样?”
“那个时候干部和劳改犯分得好清楚,”闵细仔说,“都是阶级敌人,专政对象,笑都不能笑一下……但那些人表面还老实,所以那时有‘文斗’没‘武斗’。”
见证过“文革”初期乱象的刘强,似乎明白老丈人比喻的意思:“那个时候改造犯人主要是开批斗会?”
闵细仔点下头补充道:“批斗会也不是要打倒哪个人,是讲理,集体讲理。除了批斗会,还有坦白检举,平时考核也抓得紧,劳改犯每天有什么好事坏事都要登记,一个星期开一次生活检讨会,月底总结,季度评比。有什么大点的事都要组织学习,有年台湾飞行员开飞机回大陆,我们就让他们学习讨论,要他们认清形势,别做梦,老老实实改造。”
“今天你老爸作起报告来了。”刘强的丈母娘回到客厅,见老头子说得起劲,便笑着对身旁的女儿说。
刘强忙说:“今天特意向老爸取经。”
闵冬香笑笑在刘强身边坐下,拿着小刀削苹果。
这时丈母娘听见房间里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大了点,便走过去看究竟。
听了老丈人讲的这些,刘强大致明白了过去改造犯人的情况,联系起今天上面的政策和下面一些民警的做法,他似乎明白了改造罪犯政策前后变化的拐点就在西山纤维厂恢复劳改单位建制后。于是他又问丈人道:“我们厂重新收犯人是哪一年?”
“恢复劳改单位就进了人。”
闵冬香削了苹果先给父亲,父亲不要说怕冷,给刘强,刘强摇摇头,她只好自己啃起来。
“恢复劳改单位时,情况蛮复杂吧?”刘强问道。
闵细仔看了女婿一眼,心想他怎么对过去的事感兴趣,但口中还是自然地说道:“那个时候情况复杂,一方面开始进劳改犯,有男有女,还有一批‘五七’大军没走,乱七八糟的。”
“我就是那一年底顶替我妈进厂的。”闵冬香说。
刘强问道:“那个时候关的都是刑事犯吧?”
闵细仔说:“过去那些反革命、坏分子‘文革’开始后差不多都调走了,后来的都是些年轻人,偷东西、抢东西的,还有打架进来的。”
“这些人就不好管了吧?”刘强说着拿起了烟。
闵细仔接过女婿的烟自己炭火上点了,吸了口烟后说道:“都是些好吃懒做的,傲傲烈烈,讲什么都不听,有爹养没爹管的。”
“后来,从东海调了一批犯人……”刘强有意引起话题。
“东海人来后,麻烦就多了。”闵细仔笑笑,讲起了往事,“一个本地人,一个外地的,谁也不买账。都是火气大,打了好几次架……欸,后来你不是也来了吗?”
刘强点点头说:“听说东海犯人刚来时和队长都发生了冲突?”
“也不是所有东海人,就是一些捣蛋的和队长对着干,闹了一阵子。后来关了一批,也就不闹了,胳膊哪扭得过大腿呢?”闵细仔很严肃地说,“不过那些家伙蛮厉害,搞不过队长就和江中人搞,打了几次架,不是‘严打’还真不晓得会闹成什么样子。”
“欸,爸,”刘强继续说道,“你说现在的犯人这么捣蛋,上面怎么还提出要‘三像’呢?”
两鬓花白的闵细仔把烟屁股丢到火盆里,两眼看着对面墙上已经发黄的毛主席像,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听上面是说,过去关的都是反革命,阶级敌人,现在关的都是工农子弟,内部矛盾,过去那些人是要翻天,现在这些人是没读到书,打打闹闹惯了,偷东摸西,好吃懒做,爹娘都管不住。我们厂方富贵的崽不就是因为打群架在皮革厂劳改吗?冬香都晓得。”
闵冬香接话说:“方大刚比我大一岁,是我们厂一帮男的头,好像是八二年和镇上人打群架,死了人,判了十五年吧。他爸也是离休的。”
“老方那个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有工作没文化,打个群架就进了劳改队。”闵细仔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中央把这些人叫作什么……对,失足青年。这些人没读到书,大人的话不听,一天到晚乱来,不就这样进了劳改队。”
刘强心里很开心,老丈人一番朴实形象的话语让他对失足青年的理解加深了,也进一步明白了中央提出“三像”的初衷。过了会他又对老丈人说:“现在还有人对犯人动手动脚。”
闵细仔用火钳拨了下炭火,然后抬脸看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脸上的大疤痕在炭火的映照下显得那么清晰,红亮亮的。他慢慢地说:“你不要学他们。过去对那些反革命、坏分子都不会动不动就惩罚,现在对工农子弟更要讲政策。上面已经讲了要‘三像’,说实话像爹娘对崽女难做到,像医生对病人,像老师对学生还可以。”
这时两个孩子从房间里出来了。小梅看着闵冬香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快了。”闵冬香随意答了一句。
“下面工作的干部也有难处,”闵细仔客观地说,“有的劳改犯喜欢磨洋工,不好好劳动,脾气急躁一点的就会动手动脚,违反政策。这就是一个人能力的问题。我们大队,有的中队每个月生产任务完成得也不错,我也没看到谁拿劳改犯怎么样。”
刘强把烟屁股丢进火盆,高兴地起身说道:“好,我有数了。”

第三章猪油来源
晚饭时分,监舍走廊里开始热闹起来。上了一天班,四点来钟回到监舍,闲聊、休息到五点多钟就开饭了。中饭是在车间吃的,干巴巴的“牢饭”,没胃口,在监舍吃饭,可以用上接见时家里送来或在小卖部买的腌菜或其他副食品佐餐。一会儿,各个监舍的生活卫生员从院子里把自己监舍的大饭盒和菜桶端进走廊,犯人们开始围着饭盒用饭铲铲饭。大饭盒里的饭蒸成了一格格的,一格差不多三四两,铲多少随自己,饭管饱,原则是不浪费。菜由生活卫生员掌勺分配,特别是吃什么辣椒炒肉、萝卜烧肉时,人们口里流涎水、眼中冒火花,更需要掌勺人公平分配,即使是吃包心菜、南瓜、冬瓜,生活卫生员也坚持把菜打到每个人的饭碗里,毕竟菜肴是限量的。
“又是冬瓜。”二○三监舍的王文清端着饭碗进了监舍,口中自言自语。监舍里比较挤,上下通铺占去大部分空间,铺前的过道只有四尺宽,十几个人坐在床沿或小板凳上吃饭确实拥挤。王文清把饭碗搁在自己的小木凳上,从墙上的暗柜子里取出了母亲国庆会面时给的罐头鱼。他母亲就在隔壁大院,逢年过节队长会安排他去那边接见,国庆那天见面时,母亲给了他四罐罐头鱼。罐头鱼是他的最爱,当晚就开了两罐,叫监舍里的同犯都尝了点,今天他又开了一罐,叫旁边的蔡树林来点。蔡树林是大组长,他客气地说:“前几天吃过了,自己慢慢吃。”大家都知道王文清母子都在这里坐牢,王文清平时几无接见,只有母亲偶尔买点东西给他。
“留着自己吃。”几个关系好的人一起嚷嚷道。
“你还在长身体呢。”小组长车峻笑着说。
王文清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知道这是大家爱护自己。他是中队年龄最小的,才22岁,由于家庭特殊的缘故,导致他平时几乎一无接见,二无包裹,更无汇款,平时打平伙只有吃别人的份,自己从无回报,因此每当母亲给了他东西时他都尽量回报一下,生怕被人瞧不起。
“来点猪油?”程才站在暗柜前,左手端着把缸,右手拿着把勺子,看着蔡树林说。
蔡树林瞄了一眼把缸,满满一把缸猪油,笑着递过饭碗说:“来就来点。”劳改队的菜油水少,蔡树林看见猪油就像看见红烧肉一样来了食欲。
程才又给了每人一勺尖猪油,才坐到床沿上吃起来。程才今天显得有点大方。一个月前王玲玲在车间暗中给了他一瓶猪油,前几天才吃完,想不到今天下班时柳如玉也偷偷给了他一把缸猪油,让他很开心。这时,他见生活卫生员熊根水分完了菜,自己也端了饭碗在小板凳上坐下,便问要不要猪油。熊根水说:“哪有猪油哦?”程才便起身又用勺子到把缸里挑了一勺尖猪油给他,熊根水说:“谢谢。清汤寡水的冬瓜放点猪油正好。哪来的哦?”熊根水挺随意地笑笑。几年前万建华还在时,他是万建华身边的小喽啰,视程才他们为仇敌,如今时过境迁,他们已和好如友,关系融洽。
“问那么多干吗?”身为组长的车峻诡异地说。车峻是车间保全工,从没接触过女犯,但他相信活络潇洒的程才一定有女犯喜欢,否则他一个东海人哪来那么多猪油?肯定是哪个女人送给他的。车峻忍不住贴近程才耳语道:“是哪个野老婆送的吧。”
程才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老婆谈不上,女朋友。”说罢放下饭碗,不无显摆地说,“人家塞给我的。”说罢,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同犯们看着他,表面上都笑笑,但心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这一把缸猪油是今天下班时柳如玉给他的。柳如玉可是西山支队的“大明星”。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她的事上了省报,不少人都看过,程才也看过,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她有什么瓜葛。上上个月,他被安排到四大队带女犯挡车,并被分配到柳如玉所在的那条机弄后,他才对她有了了解,并通过“师徒”关系得到了她的芳心。他负责的那条机弄有八个女犯学徒工,差不多都是二三十岁的人,最大的也不到四十。八个女犯除了两个长得差点外,其他几个长得都不错,尤其是柳如玉,虽然个头中等,但腿长臀高,前拱后凸,身材很迷人,尤其是正面看真是天生丽质的那种,面部十分清秀白皙,一双美丽的杏仁眼上镶着两条弯弯的秀眉,挺直的鼻梁,小巧圆润的樱桃嘴更是让人过目难忘。就是女犯们必须统一剪的齐耳短发配在她的头上也与众不同,别人额头都是平平整整的一排短发,像挂着一块窗帘布,而她则打监规擦边球,让刘海弯了弯,就那么个弯儿,使其整个头型风格大变,气质骤升,实实在在的不同凡响。特别令程才至今难以忘怀的是第一次与柳如玉相识,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一双会说话、会唱歌演戏、会勾人魂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眼睛。
那天半上午的时候,程才他们被刘强领着走进了四大队车间。这是程才第一次来这里,后来建的新车间就不一样,比自己车间更高更亮,光线好多了。偌大的车间里几乎都是男女民警,民警们主要分布在机弄两头,监视着中间的犯人。每条机弄里都有七八个女犯,机弄一头立着几个男保全工,手里拿着扳手之类的工具,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程才他们集合在机弄一头接受了四大队大队长高正平的训示后,被分到了各个机弄。程才负责的是五机弄,负责指导女犯操作提花机。机弄里的女犯显然都是新手,机子都没开起来,但都很敬业地在机台前探究摸索。
程才从机弄里第一个女犯开始教。这条机弄都是提花机,生产的产品都是被面、赛春绸等,技术要求较高。程才先教会女犯开机关机、接头、换梭子等操作基本功,然后让她自己慢慢试着挡车,他则依次去教下一个女犯。轮到第四个被教对象时,程才见那女犯个头不高,但长得十分端庄秀丽,眼睫毛很长,很深的双眼皮,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两只淘气的蜻蜓在拍打着翅膀,分外灵动好看,笔直坚挺的鼻子下,殷红的嘴唇抿成一道柔美的曲线,露出一丝浅浅的笑,那风姿神态十分迷人。程才见旁边没民警,便问道:“你叫什么?王玲玲,三横王。”那女犯大胆地回答他说。程才按部就班地教完一套程序后,也让她先把一台机子开起来。程才离开时,王玲玲直勾勾地看着他。程才报以微笑,边走边用手拂去大腿上的纱线,低头来到隔壁织机前,一抬头吓了一跳,以为走进了魔窟,遇见了鬼火神功:只见两束强烈的“激光”从一张被“激光”束模糊了的脸上聚焦到自己的眸子,使他珍藏了三十多年的魂魄被对方一朝掳去……程才从瞬间失忆失聪失语的昏厥状态中复苏过来后,摆摆自己的头,掐了一下脸皮:不错,还是自己。他从不可思议的失态中复过神来,终于看清了立在自己身前楚楚动人的是一个妖精般的小女人。小女人的“电”放完后,露出桃花般的笑脸看着他。程才也许从未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美女,忽然感到竟有那么一丝紧张,无法淡定的情绪在他教对方的整个过程中都挥之不去,到最后离开时才平静心情。“你叫什么?”美女竟然发了声。“我叫……程才,工程的程。”以往伶牙俐齿的程才忽然变得木讷起来:“你就是柳……如玉?”柳如玉却不答话,又把自己的眸子对准了对方那对大眼睛,再一次发射出“激光”……
从那以后,程才天天跟着这些女人上班,很专心地教她们挡车技术。女犯们挡车的技术学得不快,但与程才的关系却发展很快。都是人性被禁锢后的干柴烈火,天上掉下来千年等一回才能偶遇的机会,谁会放过。五机弄八个女犯在唐秀娥、彭彩云两个女民警的监督下,对学习挡车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但只要程才到自己机台来了,女民警又不在身边,女犯们的心情就格外好,表面上装着一本正经,内心却开心得很,只要程才有意无意触摸自己的手,就决不把手挪开!而成天游走在全机弄八个女犯间的程才,更是天天像过年似的,一刻也不休息,装着无比敬业的样子,整天“授业解惑”于女人之间,倾其所能讨好“徒弟”,只要民警不在场,就乘机在她手上抓一下,惹得对方一阵暗笑。若是在柳如玉、王玲玲、马小艳她们机台那里,更是另有一番风情:胆大逼人的王玲玲经常会乘着别人不注意时在他手背上拍一下,或者两眼定定地看着他,沉默着;而有着一张尖下巴的马小艳,一见了程才总是拿两眼偷偷瞄他,有时还会把小包的橄榄、山楂或巧克力之类的东西塞到程才手心里,让他喜悦的暖流涌上心头。相比之下,柳如玉却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劳动时常用手去撩拂刘海,与程才熟悉后,天天见面,“放电”虽然少了,精神交流多了,但她可不像那些没素质的女人主动去黏着人家,她得有自己的手段。在与程才的交流中,她不屑于弄什么小恩小惠,她要的是以心相许,以情相恋,以致让略输风花雪月之意的程才一度误以为她少情寡义,是个“冷血女人”,及至这次他被温俊青教训一顿后,今天下班时柳如玉乘机塞给她一把缸猪油,他才知道柳如玉对他是大爱……
只是程才没想到,福兮祸所伏,两天后,因为这缸猪油,他又吃了一次苦头。
又是一个早班,刘强同样提早20分钟在车间门口等候。但刘强今天等候的心情与往日不大相同。本来今天是本周最后一个早班,下个星期就要转中班了,大家上班的心态会转换一下,心理负担也会随之调整缓和,但昨晚接到应树根的安排后,刘强的心情就好不起来,一晚上睡觉都不怎么踏实,心里的负担压得他好不自在。昨晚约莫九点半钟的样子,刘强坐在沙发上看书,忽听应树根在楼下叫他。他下楼后,应树根对他说:“明天上班你把程才铐起来。”刘强弄明了原委后,说四大队那边怎么办,应树根说他会去说。刘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迎着秋日的朝阳,一中队犯人呈四列纵队匀速向车间这边走来,晨风吹得梧桐树沙沙作响,树叶悠悠荡荡地飘落下来。当方冬生来到身边时,刘强对应树根交办的工作做了布置,于是方冬生将大部队和程才领进了自己车间,陈兴国将那一队犯人“师傅”送进了四大队。
刘强没有马上进自己车间,站在原地等陈兴国回头。说不让程才去就不让去,刘强担心四大队的民警交接有什么事会找自己。结果情况还好,陈兴国回来说对方没说什么,反正也快到10号了。
两人走进车间值班室时,屋里人多嘴杂,比较乱的样子,上早班和下晚班的正在交接班,值班桌旁围着四五个人,程才靠墙站着,队长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谁管他。他是被方冬生带进来的,也没让干什么,让他候着,然后自己却到车间里去了。刘强进门后,就在靠近程才的长条椅边沿坐下来,很严肃地看着他问了句:“就问你一句话,那把缸猪油是谁给你的?现在说出来,可以不处罚你;不说就只能处罚了。”
程才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突然变了脸的刘强,不知道刘指导员怎么就知道了猪油的事,而且要惩罚他。他一时没了主意,“柳如玉”这个名字打死他都不会说的,可不说眼下怎么过关呢?
“不说?那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刘强看着坐在对面的陈兴国道,“铐起来吧。”
程才一时搞不清刘指导员怎么就变了脸,幽幽地跟着陈队长出了门。出门时,方冬生正好走进来,见陈兴国手里拿着铐子,进屋坐下后便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刘强。刘强简单说了原委,方冬生没吭声,旁边三中队的韩伟力却说:“这种事犯人不会说的。”
八点钟,韩伟力他们几个下晚班的队长刚一走,门就被“呼”的一声推开,应树根闯了进来。他一进门就看着刘强说:“程才铐起来了?”见刘强点点头,又说,“这小子自己跟女犯勾搭,还有本事造队长谣。”
应树根走到长条桌靠里边一头坐下来。刘强看着他说:“这家伙恐怕不会说。”
“不说就饿他两天,看他嘴有多硬。”应树根道。
刘强善意地提醒说:“时间长了,怕厂里知道。”
应树根有点泄气地说:“是哦,昨天管教会上,领导又在说纪律问题,真难。”
“真的饿两天?”方冬生睁大眼问道。
刘强也歪着头说:“饿就饿不得。”
“真是蠢耶,”应树根道,“你们不会把那缸猪油给他吃呀?”
刘强和方冬生他们被弄得一齐笑起来。笑声未落,陈兴国推门进屋,巨大的噪音瞬间灌满了全屋。
应树根也被他们的笑声感染得忍不住笑了笑。但他很快调整情绪,很认真地对刘强他们说:“老刘,我早就提醒过你,这家伙不能去四大队,应了我的话吧?”说罢又打着手势道,“狗是改不了吃屎的。对程才这种反改造分子,我们不能心慈手软,必须打击。”
刘强歪着头道:“上面天天讲‘三像’……”
应树根立马打断他的话道:“鬼话。什么三像四像,我还是那句话,劳改队就是劳改队,对劳改犯就得专政。现在形势变了,可以像医生像老师,但最重要的是要像老子,不听话就得处罚。”
听了应树根的一番训话,几个中队干部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在对待那把缸猪油的问题上,应树根下令处罚程才,刘强他们没办法,只好让程才受罚,谁叫他自己惹事呢。但没办法不等于没想法,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陈兴国,这天晚上进监就对刘强和马小牛说:“动不动就罚,不讲一点方法。”马小牛说:“我也想,只要犯人没反抗,没跟你对着干就不要罚,罚多了也就皮了,没有用。”
陈兴国说:“太左了。”
马小牛笑笑:“这个人就是领导欣赏。”
一直没说话的方冬生咧嘴笑了笑。
刘强坐在椅子上幽幽地吸着烟。每个星期上早班,中队四个干部轮流进监。今天是周评日,几个人同时进监,叼着烟闲话一会儿。刘强很喜欢这种氛围,安安静静又没打扰,说话都是真情的流露。但对领导的议论,他不愿多插嘴,只是露了句“到了一定的年纪,难改”。说罢准备起身去监舍主持周评。
快七点了,走廊上的人开始回到各自的号子,几个组长在吆喝着,还有人贴着窗玻璃往外看。天色已晚,两个大院的照明灯都已亮起来。大院中间的界墙已被拆除,未来的界屋已打好地基,男犯大院一侧的砖墙已砌了二米高,贴着窗玻璃可看到那边洗澡间门前的灯光以及进进出出的女人们。虽然隔得太远,夜色下只能看清她们的轮廓,但陈文斌等人却乐此不疲地盯着那边。二○三监舍的组长车峻在陈文斌肩上拍了下:“进号子,有什么看的?”陈文斌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说:“墙砌起来了,马上看不到了。”车峻不屑地说:“撑死眼睛饿死屌,有什么好看的?”
“嘿嘿,话糙理不糙。”
车峻回头一看,见几个队长都来了,便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方冬生看着车峻吐出句话:“你说得也对。没想头的事就不要去想它。”
各监号的人已进监舍,准备周评。刘强走进二○三监号时,十几个人已在下铺床沿或床前小板凳上坐下,地上还搁着几个茶杯。天气不热,但有点闷,人们的穿着比上班随意多了,背心、短裤、短袖衬衣和长裤,穿什么的都有,但大部分都是家里送的便装。刘强拿着支队下发的《罪犯双百分考核奖罚细则》晃了晃说,听说有人对双百分考核还不了解,今天周评前再给大家说一下。刘强边翻小册子边说道:“简单说,双百分考核就是思想改造100分,劳动改造100分,这是每天考核的基础分,一共有八项考核指标,一个月下来,你如果每天得了两个100分,一个月累计奖分20分以上,可以得一个表扬——但有个前提,思想改造必须奖5分以上。如果连续记了三次或累计四次表扬就折合记功一次,连续三次或者累计四次记功可报减刑;另外一年得了六个表扬,年底还有机会评积改分子。反过来,如果平均每天得不到双百分,一个月扣了20到29分就要记警告一次,扣30分以上要记一次过,警告累计超过三次也要记过一次。另外就是记过、记功,警告、表扬可以折抵。双百分考核主要的就是这些,你们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刘强刚一说完,坐在靠南面窗户的马贱根要求发言。他来自农村,文化不高,提的问题是“八项考试指标有哪八项”。
“脑膜炎,是考核,不是考试。”车峻忍不住纠正道。
“你叫人‘脑膜炎’干吗?”刘强第一次听到有人叫马贱根外号。
车峻不好意思地笑笑:“都这么叫……”
“以后不要叫外号。”刘强说,又对记录员张玉树说,“你再给大家说一下八项考核内容。”
张玉树翻到前面的记录内容,认真地念起来:“思想改造100分,分为四项:1. 认罪服法,服从管教,30分;2. 遵守监规纪律,30分;3. ‘三课’学习成绩及格,30分;4. 言行文明,生活卫生习惯好,10分;劳动改造……”
“还有,上课要遵守课堂纪律,要遵守生活卫生制度。”刘强看着手中的小册子补充道。
“劳动改造100分,也是四项:1. 完成劳动任务,40分;2. 保证产品质量,30分;3. 遵守劳动纪律,安全生产,20分;4. 产消耗不超标,增产节约,10分。完了。”张玉树念完,看着刘强。
刘强望着马贱根道:“搞清楚了吧?”见对方点了头,又看着坐在床沿的学习宣传员金贵源说:“把八项考核内容写到黑板报上去。”金贵源点点头答应一声。
“指导员,我100分时候一个表扬,现在200分了还……是不是一个表扬?”说话不太利索的犯人名叫熊崽。
刘强看着他,一时没听清他说话的意思。熊崽一脸着急的样子,左手伸出一个手指头,右手也伸出一个手指头,然后两个手指头碰靠了几下说:“是不是一样?”
熊崽坐在暗橱旁边的小板凳上,大家看着他打手势,脸上的表情不一。刘强旁边的车峻似乎明白了熊崽的意思,便看着他说:“你是说以前百分考核得的表扬,和现在双百分考核得的表扬是不是一样?”
“是是。”熊崽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刘强也开心地笑了:“一样的。”犯人们也一起跟着笑起来,但笑声中夹杂着一种嘲讽的意味。不过,刘强却关心地问了句:“你现在有几个功和表扬?两个功两个表扬。”刘强又说:“你余刑不长了,再得几个表扬,明年可以减刑回家。”熊崽憨憨地笑着。刘强看着近在咫尺的熊崽憨厚的样子,忽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别人说他傻,都不把他当一个正常人对待,可就是这个熊崽关键时候却对刘强“情有独钟”。
那还是刘强从部队转业来到一中队工作一年后的事情。那时中队只有应树根和刘强两个人轮流带班生产。中队有七八十人,和二、三中队早中晚三班倒,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上,早班中班还轻松,轮到上晚班时才叫辛苦,头两天无所谓,第三、四天开始精力不济,到了第五、六天,下班后回家脚都打晃晃,几乎是走着“S”线回家的,工作之辛苦没法说。更为重要的是,偌大的一个生产车间,七八十个犯人在车间生产,只有一个民警带班,安全压力可想而知。事实上八十年代初那个时候,监狱里面改造与反改造的斗争是非常尖锐的。那年底东海犯人郑国宁暗中联络熊崽企图杀害带班队长,抢夺警服和车间大门钥匙,然后混出监狱。郑国宁已悄悄把一根扁铁拿到砂轮间磨成了尖刀,藏在自己机台下面不易察觉的地方。两个罪犯在选择哪个队长带班时动手的问题上出现了不同意见,熊崽表示“刘队长带班就不动手”,郑国宁表示等筹够钱和粮票后,“碰到谁就杀谁”。幸运的是,在大队组织的安全检查中及时查获了郑国宁准备好的那把扁刀,让刘强和应树根躲过了一劫。郑国宁因此被加刑一年。熊崽因情节轻和认罪态度好只被记过一次……
“指导员,我有六个功,两个表扬,下半年可以减刑吧?”说话的是王文清。刘强对他的情况十分清楚,八三年“严打”前,“江中帮”与“东海帮”准备团伙斗殴期间,王文清因为是江中人,也被“江中帮”头子万建华拉拢欲参与团伙斗殴,正是刘强反复多次劝说,王文清才从团伙的旋涡中抽身而出,后来也就没有跟着万建华那些罗汉倒霉,时至今日,原判五年刑期的他再减一次刑就可以回家。看着年轻的王文清笑笑的样子,刘强心里非常高兴,这是他当管教干部后第一个被自己成功教育过来的失足青年。他表示王文清下半年减刑没什么问题。
王文清又说:“到时候再让我去看一下我妈吧?”
她的妈妈就住在女犯大院的北楼,国庆节时,刘强安排他和母亲见了面,年底前报减刑再安排见一次也没问题。刘强心里想着,嘴上就答应了:“到时再通知你。”
见王文清十分高兴的样子,坐在他身旁的熊根水笑着问刘强道:“指导员,我也要你多关心。”熊根水大王文清一岁,也是犯的抢劫罪,原判同为五年,可是在“严打”前“江中帮”与“东海帮”的团伙斗殴中,熊根水却听不进刘强苦口婆心的劝告,死心塌地地跟着万建华,最后因参与团伙斗殴被加刑五年。其后的几年间,当那些“江中帮”和“东海帮”团伙头子自杀的自杀、枪毙的枪毙、加刑的加刑、送边疆的送边疆,熊根水才切切实实地悔悟,主动找到刘强说:“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只怪那时太不懂事。”此后,帮派团伙烟消云散,支队改造环境得到净化,熊根水也逐步走向靠拢政府、积极改造的道路,时至今日,也积极要求进步,担任了小组的生活卫生员,去年还被评为支队积改分子。看着熊根水不无稚气的方脸,对比着他今昔巨大的变化,刘强脸上现出了满意的微笑:“只要改好就行。”
刘强说罢看看表,对车峻和张玉树说:“下面你们自己周评,张玉树做好记录,回头我来讲评。”说完就起身去隔壁二○四监号,二○四监号也由他负责周评。

第五章一对母子
离春节还有两星期,天很冷了,虽没有下雪,但寒冷的北风呼啸着,国道两边的大树枝条像跳舞似的摇晃着,树枝上的黄叶稀稀拉拉地吹落到路肩,在行人的脚下翻滚着。西山支队厂区大道两旁梧桐树上的枝条也光秃秃的,地上被生活卫生中队早起的女犯扫得干干净净,但急速的寒风还是不时地将路边的尘屑卷向一边。
上班没多久,刘强正与陈兴国说着话,忽然接到二大队祝春霞的电话,说她们中队阎冬娥想见儿子。祝春霞是二大队副教导员兼一中队指导员,凡是阎冬娥想见儿子,她都直接与刘强联系。刘强他们和祝春霞中队的班次同步,上午休息,约定十点见面。刘强放下电话说:“王文清母亲要见他,正好可以把他减刑的事说一下。”说罢又拿起电话打到大队值班室,向应树根报告了。
“王文清还算争气。”陈兴国道,“这次就是程才减少了,以前无期犯人减到十六十七年的多,减十五年的都有。”
“嗐,这次能减就不错了。”一说起程才这次报减刑的事,刘强就一脸的无奈。上个星期中队将减刑摸底对象报大队后,当天下午刘强就找了应树根。应树根任副教导员后,大队一把手金洋就把管教上的事全甩给了他,全大队犯人的减刑问题他说了算。为了吸取去年失败的教训,刘强决定今年主动出击,据理力争。走进大队值班室,刘强见只有应树根和大队内勤刘光明两人,便拿出烟打给了应树根,应树根点烟吸了一口,神情愉悦地点点头:“坐一下。”刘强在沙发上坐下,笑笑地看着这个顶头上司想着怎么开口。他告诉应树根,自己中队虽然报了六七个人,但按照往年比例,只有四到五个人能报上去,他的想法是有两个侧重点:一是可以减刑释放的,如王文清余刑不多,减了可以放走;二是多年从未减过刑的也要重点考虑一下,譬如程才无期徒刑来西山支队六七年,从未减过刑……一听刘强提起程才,应树根就接话道:“他怎么能减刑呢?”应树根今天的心情还算不错,说话语气也比较和缓,“先是操骂干部,后又和女犯拉扯,典型的反改造分子,专政对象。给他减刑,我们立场就有问题。”刘强说:“骂队长,挨了打;猪油的事,也惩罚了。实事求是说,这个人可减可不减,但来了这么多年,生产上你也知道是把好手,又是无期,减刑也是让他在希望中改造嘛。”听刘强说完,应树根也爽快地对刘光明说:“就算一个。”刘光明问报减多少,应树根看了一眼刘强说:“只有六个功,改造表现又不好,顶多减为十九年。”刘强道:“少了吧?很多无期的都减到了十六七年。”
“那就加半年,十八年半,”应树根道,“让他在希望中改造。”
听完刘强的叙述,陈兴国笑了笑,无语。
刘强也闷着头喝水。过了会儿刘强看看表,已九点半了,便道:“你忙你的,我带王文清去女犯那边。”
刘强领着王文清下楼来到界屋工地。界屋已基本建成,上下三层,正在进行内部粉刷。他们从中间车行过道穿过界屋,进入女犯监舍大院。
穿过院子,刘强领着王文清直奔女犯监舍大楼。到了三楼,刘强走进右边的民警办公室,见只有彭彩云一人,便道:“祝教呢?”
“到五楼看节目去了。大队彩排。”彭彩云说。她是省劳改警校的毕业生,工作了几年,现在是中队副指导员。彭彩云让他们进屋坐,她告诉刘强,祝教交代今天由她负责阎冬娥与儿子会见的事情。王文清自己在窗前的小板凳上坐下了,刘强坐在靠墙的木条椅上看着彭彩云说:“你们不打电话,我都准备联系你们。”
“昨天上午,东海那个蔡老师看了阎冬娥,下午上班时,她就说可不可以见一下儿子。所以今天一上班祝教就打了电话给你们。”
彭彩云说的那个蔡老师名叫蔡怡,是东海市一名模范教师,全国三八红旗手获得者,上半年曾到二大队开展帮教活动,重点对蔡小芳等性格怪异女犯进行面对面帮教,这次又乘在隔壁劳改支队开展帮教活动之机,再次来到西山支队与蔡小芳她们见面。其间,蔡老师听说了阎冬娥母子的事情,便提出要看一下阎冬娥,本来还打算见一下她儿子,因已买好了回东海的火车票,时间来不及,只好下次再见。
听了彭彩云的介绍,刘强心中一阵感叹,一个退休之人,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失足青年和犯罪妇女,快过年了都还在奔波,确实令人感动。
这时,彭彩云把王文清的母亲阎冬娥叫进了办公室。阎冬娥一见刘强,脸上有意露出点笑容:“刘指导员。”刘强示意她坐,自己起身坐到和彭彩云并排的一张椅子上。阎冬娥看看椅子又看看彭指导员,神态窘迫,因为每次都有两张小板凳,今天只有一张,被儿子坐了。“就座那里。”彭彩云及时发出指令。
阎冬娥轻轻地在木条椅上坐下,手里攥着一盒巧克力。平时,王文清母子见面一般都是陈兴国带的时候多,刘强已一年没见王文清母亲。王文清的母亲四十多岁,看上去却是五十多岁的样子,脸无血色,发无光泽,虽在儿子面前强装笑脸,但缺乏正常人的那种精神气。刘强决定把她儿子有可能被减刑提前回家的消息告诉她,让他们母子高兴:“年底你儿子减刑有希望,如果没什么事,应该可以回家过年。”
“是吗?”阎冬娥为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就落下一串泪珠,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指导员……”王文清听到刘指导员提前透露的好消息,也激动得嘴唇嚅动了半天,最后挤出两个字:“谢谢!”
王文清的“谢谢”二字是发自肺腑的。当年王文清陷入“江中帮”,就是刘指导员把他从团伙的泥潭中拉出来的,如果不是刘指导员这颗“救星”,他的命运将和熊根水一样,还得在监狱里待几年。更让王文清忘记不了的,是刘指导员挽救了他们母子关系。
那是王文清被判刑入狱来到西山支队后的事。有一天,祝春霞来到刘强他们车间值班室,问他们中队有没有王文清这个人。得到肯定答复后,祝春霞高兴地说:“总算找到了。”原来,她们中队的阎冬娥前几天听说儿子王文清因抢劫被判刑后关到西山支队来了,便请民警帮她寻找儿子的下落。祝春霞叫人去管教科查一下,获知她儿子就在本大队,先问了二、三中队,但查无此人。今天上班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后,祝春霞便自己过来询问。获知王文清就在车间上班,祝春霞心里很高兴,当即便要刘强叫他来核实情况。方冬生把王文清叫进值班室,祝春霞一见他差点叫出声来:太像了,这脸盘和她妈就一个模子。王文清进屋有点意外,屋里除了自己中队的两个队长,还有一个女民警。“你叫什么名字?”女民警问道。“王文清。三横王,文化的文,清楚的清?是。”王文清答着,忽然想起这人自己见过,就是这里的民警,莫非是有意来找自己的?没等王文清多想,女民警笑道:“你知道你母亲在这里吗?”王文清却头也不抬:“我没有娘。什么?”几个民警都瞪眼看着他。刘强让他在墙根的小板凳上坐下:“慢慢说,怎么回事?”王文清在小板凳上坐下,却低着头不肯说话。那女民警一脸茫然地看看刘强他们,然后挪动身子坐在椅子边沿,双手扶在膝盖上看着王文清说:“你真的没有母亲?”王文清始终低着头不肯答话。僵持了一会儿,祝春霞示意先让他回去,以后再说。王文清走后,祝春霞简单说了下阎冬娥的案情。
阎冬娥犯的是杀人罪。她本有一个很好的家庭,两个儿子一个女,老公王某很能干,不仅田种得好还会烧砖瓦窑,农、副两旺,日子过得比较红火。谁知在一年春上,她家从外面新请了一个姓张的帮工,从此这个家庭就灾星临头了。原来这个帮工不是本分人,见主妇阎冬娥模样端庄,虽已是几个孩子的妈了,但风韵犹存,没来多久便欲火中烧了,想方设法挑逗她。阎冬娥经不住张某百般引诱,不久两人便勾搭成奸,但彼此又不满足于偷情,想结为夫妻永不分离。他们异想天开地认为只要把她老公除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过夫妻生活,于是想方设法要害死王某,但几次下手均未得逞。后来张某买来几包老鼠药交给阎冬娥,要她给王某服用。阎冬娥虽答应,可望着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女迟迟下不了手。一天中午两人贪欢后,张某再次催促,阎冬娥终于咬牙将老鼠药拌入晚饭中端给丈夫吃。幸亏王某吃后抢救及时,才幸免于难。
“又是奸夫淫妇惹的祸。”方冬生愤愤地说。
刘强点点头:“这可能就是王文清不认他娘的原因。”
“我们到大队去查一下他的档案。”祝春霞忽然想起这主意,刘强点点头。
刘强陪着祝春霞走进大队办公室,和教导员金洋打了招呼,然后直接往档案室走去。管档案的姚小芬听他们一说,起身去取档案。两个绿色档案柜里档案塞得满满的。姚小芬很快找出了王文清的档案,刘强接过档案翻着,见入队登记表“社会关系”一栏中有父亲的姓名,有哥哥的姓名,也有妹妹的姓名,就是没有母亲的姓名。这可是王文清进西山支队时自己填的登记表,怎么回事?祝春霞和刘强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其解。搞错了还是他故意不填?祝春霞这样想着,刘强说话了:“我晚上找他谈一下。你那边也再问一下。”祝春霞无奈地点点头。
当晚进监刘强第一件事就是找王文清谈话。那时三大队监舍就在现在大院的北楼原址(北楼是八十年代中期才建起来的),是六十年代建造的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楼房西侧有个二三百平方米的院子,东面围墙电网,西面是洗澡间的后墙,电网拉在屋檐上,北面土墙上砌了砖墙电网,电网内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枝繁叶茂,树那边是生产车间。监舍楼陈旧简陋,空间狭小,常日班住一楼,三个运转班中队住在二、三楼。只有一个民警值班室。管教干部们晚上进监,除了上楼巡查一般都在办公室待着。这天晚上刘强进院子后瞄了一眼右边的窗户,值班室灯未亮,他便往后面的楼梯走,从露天台阶上到二楼后,走廊里光线暗淡,三三两两的人或站或坐着在闲聊、抽烟,空气中充盈着烟味和从旁边兼顾洗漱功能的敞开式卫生间里散发出来的臊臭味,令人不爽。刘强往里走几步,发现王文清和万建华、熊根水坐在走廊尽头闲谈,便叫他过来。王文清明白刘队长找自己为何事,心情郁郁地跟着他上到三楼。三楼走廊安静多了,上晚班的人大多已睡觉,只有几个人还在抽烟闲聊。刘强领着王文清往走廊一头走去,两人在窗户边停下来,回头看时那几个闲聊的进监号去了,走廊上一下寂静了。刘强:“你登记表上怎么没填你娘的名字?”王文清头也不抬:“我没有娘。胡说,”刘强看着他道,“没有娘,你哪来的?”先前低头的王文清这下变成了歪头。刘强瞧他那样子,心想他跟自己娘会有多大的仇呢。过了一会儿刘强说道:“你娘知道你也在这里,很心痛又着急,委托她们干部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却不肯认她,到底怎回事?”刘强始终瞧着他道,“有什么就说出来,看看我能帮你点什么?”王文清又低下了头,但却不肯说什么。瞧这样子,刘强心想那个阎冬娥是他母亲无疑,他虽没说什么,但未否定,说明他已知道了自己是和母亲在一个劳改队。刘强觉得今天的谈话已达目的,余下的事留待日后再说。于是他换一个话题道:“万建华还在找你?”王文清道:“闲聊,他们的事我不参与。”王文清因抢劫判刑入狱后,正值“江中帮”酝酿报复“东海帮”之际,因王文清来自远郊也算是江中人,万建华便想拉拢他参与报复东海犯人的活动,但刘强看出“江中帮”企图的端倪后,先后三次找王文清谈话,终于打消了王文清入伙的念头。今天看到王文清又和万建华混在一起,刘强有点担心他们的关系死灰复燃。王文清很认真地说:“刘队长,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你放心。”看着对方一脸真诚的样子,刘强也就默然了,心想只要王文清自己把持住,与万建华的正常交往也就无所谓。于是他说:“你娘的事,好好想想。再不好,再有错,也是你娘呀。”王文清还是不吭声,默默地跟着刘队长下了楼。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刘强趁着转中班上午休息的机会,一上班就来到了监舍小院。天气很好,自己班上几个人在散步。刘强让人去叫王文清。那犯人答应一声就上了楼。刘强在院子里踱着步,院墙上那棵大树的树枝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土墙上稀稀拉拉长着不少杂草和小树丛,院子里砖头铺就的地面积了薄薄一层污垢,秋高气爽的日子,院子里倒显得有点阴凉干爽。王文清来到院里时,刘强站在西北角。两人还没说话,院门岗亭值班的犯人提着一把钢筋椅子笑笑地放到了刘强面前。刘强点点头把椅子挪到墙根边坐下,王文清也知趣地蹲在刘队长面前。刘强开门见山地说:“你娘的事怎样?我不想她。崽是娘的骨肉,她很想见你。”那天祝春霞离开后,便把王文清不想认阎冬娥的事跟她说了,阎冬娥当时没说什么,据与她一个监号的女犯说,阎冬娥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还听到了她捂在被子里的哭声。昨天祝春霞又将这情况反馈给了刘强。“王文清,”刘强俯身看着他说,“你跟我说实话,你怎么就不愿认你娘呢?母子间能有多大仇?”王文清静静地蹲着,就是不答话。刘强又说:“你娘的案子我也了解,她确实是对不起你父亲。我又哪里不是她害的呀?”王文清忽一下站起身,用手擦了擦两眼,泪珠就扑簌簌地落下来,须臾便又蹲下来。原来王文清母亲因谋害丈夫被判刑十年投入西山支队改造,王文清的父亲大难不死,此后经常醉酒,消沉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在亲戚的撮合下和一个寡妇同居了。父亲与人同居后,王文清的生活受到的影响虽然不大,但他心理的创伤却是巨大的,残缺的母爱在他的心理发展过程中没有起到应有的正面作用。身心都在成长的他,高一、高二没有能延续初中阶段的学习势头,染上了贪玩的习惯,以至于高二未结束就因与人抢劫而被判刑五年送到了西山支队……刘强一直看着眼睛红红的王文清,十分认真地说:“你说得没错,你就是被她害的,你不想理她也是有道理的,我同情你。”王文清听刘队长这么说,抬头看了他一眼。刘强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读过毛主席的《矛盾论》么?”王文清狐疑地抬起头,又低下头:“没有。也难怪,你们这一代人已经不学了,我们那个时候学得多。别的不说,就说《矛盾论》中一句经典的话——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拿你来说,你娘就是外因,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娘是有责任的,因为她不仅失去了正面教育你的机会,客观上还促使你走向歧途,这就是我同情你的原因。”刘强把椅子挪近一点说:“话又说回来,你犯罪主要还得怪你自己是吧。比方说母鸡孵小鸡,我们都是农村的都懂,你让母鸡去孵鸡蛋,鸡蛋会变成小鸡,要是让母鸡去孵石头,石头能变成小鸡吗?什么也变不成。所以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主要责任还在你自己,你娘是有责任,但不是主要责任,总不是她叫你去抢人家东西的吧?所以你不能把责任全推到你娘身上,是不是这么回事?”听了刘队长一番话,王文清仍没抬头,但心里思忖开了,刘队长说的都是家常道理,好像是这么回事。娘是有错,影响了自己的生活,影响了自己的学习,也影响了自己的心绪……这些都是娘造成的,如果她不出事,父亲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自己的人生之路也不会偏离方向……但像刘队长说的一样,关键还是自己,如果不放松自己,扛得住同学的诱惑,不跟他们出去玩,又怎么会发展到去抢别人的钱包呢?……王文清慢慢明白过来后,低着头挤出句:“你说的也有理。”一听王文清开了口,刘强心里高兴起来,他接着说道:“古话说得好,老母一百岁,常念八十儿。这人世间只有母爱才是伟大的,永恒的。你娘知道你在这里,也知道你恨她,可她就是想你,这就是伟大的母爱。现在明白了吗?”王文清似乎蹲累了,乘机起身说:“好嘛,哪天你带我去见她吧。”
从此在刘强和祝春霞他们的关心下,王文清和母亲几乎每个月都能见一次,因为阎冬娥时常会想起儿子。虽然她没有经济来源,也没有谁来看她,生活过得很艰苦,但她比以前快乐,劳动时都带着笑,每个月得的几元钱奖金和半年小结年终鉴定后发的几十元的奖金,她几乎从不支出,积到每月见儿子前,她就拿上存折到小卖部去买罐头鱼等见面时捎给他。有一次她贫血晕倒了,醒来后祝春霞、彭彩云都劝她说:“你自己的身体也要注意,买点营养餐吃。”阎冬娥虚弱地笑笑说:“我没事……”如此几年,阎冬娥在狱中享受着特殊的天伦之乐,但时间一长,阎冬娥的新忧虑又来了。同犯们好心的絮叨,让她坐立不安:这么大一个儿子待在劳改队不是个办法,得让他早点出去才行。文清的刑期虽不长,但总是能早一天就早一天出去好。这事她没别的办法,只有每月接见时多说说儿子。国庆见面问起他何时能减刑时,儿子还一脸的茫然,想不到今天就得到好消息,阎冬娥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望着刘指导员说:“谢谢!谢谢!”
阎冬娥与儿子慢慢说着话。刘强探着身子问彭彩云道:“上次那个猪油的事查出了什么结果?”听刘强问起这件事,彭彩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出门。
天冷风寒,还有人站在铁栅栏前向外张望。监舍走廊的铁栅门关着,一名上了年纪的值班犯在门里坐着,身上披着黑色大衣,手里纳着鞋底。
彭彩云压低嗓子说:“你们跟这边通了情况后,我们中队就查了,查了好几天,查到应该是柳如玉送的。柳如玉你知道吧?”
刘强点点头:“听说过。”
彭彩云往下说道:“查到柳如玉就不了了之了。我们也搞不清怎么回事。”彭彩云侧头凑近说:“后来听说是男犯没交代,没有证据,不好下结论。这种事可大可小,支队也不会过问,不就算了。”
刘强笑笑。过了会彭彩云问道:“你们排了几个节目?”
“我们准备了两个。”
这时,大院里一部中型卡车从界屋钻过来开到食堂前停下了,有女民警带着女犯开始卸货。
十一点,刘强觉得该回去了,和彭彩云回到值班室,王文清和母亲忙立起身。彭彩云看着阎冬娥母子说:“差不多了。”
阎冬娥笑笑:“谢谢指导员。”说罢,把手上一盒巧克力塞到儿子手里说,“昨天一个好人给的。”
彭彩云看着她儿子说:“昨天蔡老师给你妈的,你看你妈一点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你。”
刘强看着王文清说道:“这就是人间第一亲,人间第一爱。”
彭彩云也说:“你妈很后悔过去的事,你也要原谅她。如果今年她评到积改,明年减刑幅度会更大。”
阎冬娥母子俩都没说话,但他们的眸子里都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对自己减刑的期望。

第七章大狱“春晚”
“报告。”
下午四点来钟,刘强和陈兴国在中队办公室谈事,忽然传来一声“报告”。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熊根水探头往里看。刘强叫他进来后,熊根水把手上的几张纸递给刘强说:“指导员,这是我写的,想给《新生报》,队长帮我改下好吧?”
刘强接过那几张纸,先让他坐下,然后把熊根水写的东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原来是一篇心得体会,大意是说自己过去不听队长劝告,跟着“大罗汉”拉帮结伙打群架,结果被加刑五年,后来在队长的帮助教育下痛改前非,努力改造,今年还被评为积极改造分子,这次又被减刑一年云云。刘强自己的文字水平不高,他把熊根水写的心得体会递给陈兴国道:“你看一下。”然后看着熊根水,忽然发现他穿的罩裤没打米黄色标记。
“刚刚把裤子脱了浸到准备洗,还有一条挂破了,拿到大队去补了。”熊根水忙解释道,“先穿一下,明天上班再穿打标记的。”
“没打标记的早点送到大队去。”
熊根水点点头,接着先前的话说道:“这是我几年的改造体会,不晓得这样写行吗?”
“等陈队长看一下。”
不一会儿陈兴国看完稿子,亮着眼珠说:“熊根水,你还有点写作基础嘛,文字还通顺,结构也差不多,意思表达清楚了。”
“嘿嘿,我先叫金玉源帮我改的。”熊根水不好意思地笑笑。
金玉源是东海人,保全工,小组学习委员。刘强知道金玉源是高中文化,虽没见他写过什么文章,但改熊根水写的东西应该没问题,熊只有初中文化。
“从你写的这些来看,你是有感而发的。”陈兴国肯定道。
“人就有后悔,没有前悔。”熊根水不无豁达地说,“当初就是一根筋,听不进指导员的话,不然昨天我也和王文清回家了。”
刘强点头道:“回头就好,不管早晚。”
“《新生报》上经常有这样的文章,所以我就试着写了,希望别人不要走我的老路。”
“不错。”刘强高兴地说,“说明你境界高了。”
陈兴国也说:“我改好了给你。”
熊根水见没什么事了,就退出了中队办公室。熊根水一出门,陈兴国便说:“前天刘光明说大队想成立通讯报道小组,每个中队搞1—2个报道员,熊根水可以算一个,让他跟着多练一练。”
“这个好。”刘强说,“中队这几年有进步的人多,让他多写,鼓舞一下士气。”
正说着话,大组长蔡树林拿着一沓购物登记表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蔡树林进来后,刘强接过他手中的表看了看,马上签字同意,并说:“这几天买东西的人多,光几个生活卫生员怕不行,你最好去看一下。”两个大院中间的界屋已建好启用,位于界屋北侧的新小卖部前天正式开张,临近春节,这几天购物的人多。
“好。”蔡树林点头答应一声准备离开,刘强忽又问道:“你们年终奖上了折子吗?”
“昨天上了。”蔡树林回答道,“所以今天买东西的人多。”
刘强问:“年终奖多的是哪几个啊?”
蔡树林回答说:“张玉树最高吧,有四十几元。”
陈兴国从抽屉里找出一张表格,看了后念道:“张玉树,年终奖45元,程才43元。这两个最多。”
“马贱根呢?”马贱根自小父母双亡,靠叔叔养大,但坐牢后没什么人来见他,是个无接见、无汇款、无邮包的“三无”犯人,平时就靠一点奖金买东西,所以刘强特别提起他。
“马贱根36元。”陈兴国说,“去年一年他还可以哦,全中队算中等偏上,每个月都拿得到三四元钱,季奖有七八元,半年奖也不会少于这个数。”
“邹永福多少?”邹永福因盗窃判刑入狱后,妻子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女生活,去年底她所在的厂子又停产了,一家四口不知怎么办,刘强也特意过问一下。
陈兴国看了下表格说:“邹永福39.5元,还可以。”
刘强满意地点点头道:“困难犯人只要劳动卖力,多超点产,零花钱总有。”接着又道,“你拿了多少?”
“我比张玉树他们少多了,张玉树挡四台车,每个月要超百来米,一米奖3分,每个月拿得到三四元钱,加上季奖、半年和年终奖,差不多一年拿到了一百三四十元。我算了下,去年我拿了98元。”
陈兴国看了看表说:“保全工里头,你是最高的。”保全工的奖金拿挡车工的平均数。
“差不多吧。”蔡树林笑笑。
刘强安抚般地说,“奖金少几个没关系,你是大组长,堤内损失堤外补。”
蔡树林笑笑,一脸开心的神情。
刘强说道:“你跟几个组的生活卫生员说一下,要他们把组里没打黄边的衣服裤子收一下,送到大队去。”
蔡树林点点头:“好。”临走时又微笑着问道,“指导员晚上会来吧?”
刘强明白他的意思,说:“我到了院子里叫你们。”
看着蔡树林满意地离开后,刘强说:“这些人一听到看戏就心急。”
“就喜欢看女犯演戏。”陈兴国说,“前几天他们就听到了消息,开心死了。”
刘强说:“也难怪,三班倒的人难得碰到一次看戏,今年总算碰到了。”
“怎么不多演几场?”
“每年都只演一场,今年还不错演两场。礼堂小,要让全支队人看一遍得演四五场。”刘强说,“演多了怕出事。”
陈兴国没再吭声,看看熊根水那份稿子,然后起身说:“我去给他。”
“就改好了?”
陈兴国点点头。刘强起身把打火机和烟塞进口袋说:“你先过去,我来锁门。”
晚饭后,天气起了变化,呼呼的寒风中夹杂着雪子,感觉天气变冷了些。从生活区一路向前,穿过国道走进监狱主干道,前前后后都是冒着风雪匆匆进监的民警,人们大多戴起了棉帽,戴上了手套。刘强匆匆走着,偶尔与人打着招呼。到了监舍后,刘强让蔡树林带人下楼。他跟着队伍下到一楼时,常日班的人也刚从走廊出来,应树根站在大队值班室门口看着他们。常伟问:“不去看戏?”应树根道:“没什么看的。你们去吧。”监舍里还有上晚班的人在休息,今天他值班,对他来说,安全比看戏更重要。
今晚,女犯教学楼五楼小礼堂里灯火辉煌,彩练以礼堂中间的吊灯为中心,呈放射状悬挂着,欢快动听的乐曲已经响起来,一年一度的文艺会演(犯人们习惯称为春节晚会)即将开始,礼堂里一片热闹欢乐的氛围。刘强带着全中队犯人进入女犯大院,从一楼爬上五楼礼堂时,有的大队的男犯已坐下,有的还在整队,每人的手里都拎着小板凳,坐下时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刘强将队伍带至指定位置,迅速整队安顿队伍。
今天文艺晚会人们的座次与开会时有变化,礼堂中间用粉笔画了一条一米宽的分界线,男的靠里一侧,女的靠走廊。这样安排比较公平,但如此男人女人就变成了并排坐。刚坐下时,男人们还不时地跺脚驱寒,当一队队的女犯们背着小板凳(女犯大队的小板凳都统一安装了一寸宽的肩背带)鱼贯进入礼堂时,所有男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就偏了过去,等到她们坐下后,靠近分界线一侧的男人们个个心里乐开了花,都大胆地歪着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几个女人,无论对方年纪、长相,嗅着难得一闻的女人气息。一旁的女人几乎没有敢侧头看男犯的,她们都低着头,或看着大幕紧闭的舞台,或与身旁的同犯细语,倒是靠里侧的女人不时有人偷眼瞄瞄另一边的男人。礼堂里乐曲响个不停,夹杂着以小聚大的说话的“嗡嗡”声以及轻微的跺脚声,使人们在等待大幕开启的时间里有点躁动起来。女警们胆小心细,不时有人起身在队伍旁巡视,而对面的男民警却司空见惯地吸着烟、聊着天,不时有男犯伸着脖子看女犯,他们也懒得管,因为这都无伤大雅,无碍大局。
一年一度的春节晚会即将开始,绛紫色的大幕紧闭着,但映着灯光可以感觉得出幕后不时有人影晃动,欢快的乐曲也变得更加悠扬起来,这些都仿佛在尽情地渲染着一种气氛。西山支队的管理者们善于发挥本支队有男有女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每年“三八”妇女节、“五四”青年节、国庆节都会组织小型的文艺会演或歌咏比赛以及“忏悔之声”演讲比赛什么的,借以活跃犯人的改造生活,但每年春节前的文艺会演才是支队全体犯人期盼的大戏。今年的文艺节目水准不同往常,因为元旦前夕省劳改局在南河劳改支队举办了全省劳改支队“希望之春”文艺调演,西山支队选送的《纺织舞》和《花笠》《器乐合奏》分别获得创作奖和表演奖,西山支队获得文艺演出优胜单位称号。今天演出的节目中就有这些在省局会演中获奖的优秀节目,当昨天参加春节文艺会演节目彩排回到中队的程才告诉同犯这一消息时,一中队的犯人们都非常高兴,期盼着欣赏一台高水准的文艺大餐。
七点十五分,春节晚会正式开始。一个着灰白色西装系红领带的男报幕员从舞台中间幕缝走出,站到麦克风前抑扬顿挫地背了几句台词后,宣布“春节晚会现在开始”。
随即,大幕缓缓开启,舞台中间一支乐队,天蓝色的背景幕墙上呈弧形粘贴着“春节晚会”四个红色大字,字的下方是“1987”,再下面便是一个挂着彩灯的菱形装饰。舞台前摆了一溜盆景,作为台上台下的分界线,使人们的视觉中有那么一丝舞台的感觉。
大幕开启后,台下便发出了一阵阵“啧啧”的声音,因为台下的观众们第一次见到支队的乐队。早就听说支队的文艺队成立了乐队,也经常听到五楼礼堂传出的乐器声,但就是未曾谋面,不想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由十二人组成的乐队气势恢宏地摆好了架势。一架电子琴摆在中间,十分醒目,其后是一部白色的架子鼓,架子鼓显得“高大上”,像是雄起在乐队中间。如果说电子琴是乐队的灵魂,那么架子鼓便是乐队的支撑。左右两侧簇拥着好几把大小提琴以及二胡、萨克斯、笛子、木鱼等,阵容可谓不小,特别是那些或站或坐在司乐位置上的男操作手虽然都是小平头,但在西装领带的衬托下,一个个显得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使整个乐队的阵容架势非同一般,让台下的观众十分惊讶。当报幕员走到前台,在麦克风前报出“第一个节目器乐合奏”时,一名着上蓝下麻色衣裤、系红色领带戴金边眼镜的高个子女人,手执指挥棒、脚踩高跟鞋“噔噔噔”地走到了舞台中间。只见她面向观众,十分礼貌地弯下腰,向观众鞠了一躬,然后转向一百八十度,向前两步就站到了乐队正前方。
“哇,她是乐队指挥!”观众们大吃一惊的同时,礼堂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太出乎意料了。如果说在八十年代犯人整体文化水准不高,整个社会音乐教育欠缺的背景下,从数以千计的男犯中寻着会弹电子琴、会拉小提琴、能打架子鼓、可操作其他乐器的犯人虽然不太容易,但却也能凑齐一支乐队的话,那么要从全支队寻着一名乐队指挥更是一件很难的事,何况是一名女指挥!毕竟,能驾驭一支乐队的绝不是一般人物。因为作为一名乐队指挥,他必须具备广博的音乐知识,对要演奏的乐曲的分句、力度的平衡了如指掌,并且精确判断作品应当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在如何形成整体,如何将乐谱上的音符转为动人的乐曲等重要环节缜密构思,用心把握。作为乐队的灵魂人物,指挥员可以控制演奏曲子的速度和效果,保持作品结构与形式的统一,使乐队正确、统一地演奏作品。同时乐队指挥还必须充分调动自己的全身,把自身的全部激情通过自己的肢体语言表现出来,从而带动整个乐队,用自己的气质和魅力来抓住整个乐队和台下的观众。
“乐队指挥是哪里的?”坐在礼堂后面的刘强侧身向着旁边的陈东山问道。舞台上乐队合奏的《泉水叮咚》刚刚演奏完毕,礼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接着,器乐合奏的第二支曲子开始响了起来。
“女犯教学组的。”陈东山答道。陈东山负责支队犯人的政治教育,同时又是文艺队的管理干部。
刘强点点头说:“教学组有人才。指挥不是一般的人当得了的。”刘强知道,能当乐队指挥的人很不简单。以前他在东海当兵时,给连队、班排唱歌打拍子的人好找,但乐队指挥他从来没见过,只是听懂文艺的一个团政治部主任说过,乐队指挥要经过专业的训练才行。
“这个女的确实可以。”陈东山见刘强感兴趣,便把椅子靠近过来说道,“这次在南河参加劳改局调演,我们的乐队一鸣惊人。男乐队,女指挥,一下就把所有人镇住了。这个女的又有气质,高跟鞋一穿,手里拿着指挥棒,风度翩翩地走上台,台下就爆发出热烈掌声。南河那个舞台一米多高,从台下看去,她在台上的气质和魅力真是展露无遗。这次我们支队文艺队一炮打响,乐队立了头功,跟这个女犯有很大关系。”
器乐合奏结束后,按照节目单接着演出各大队排练以及支队文艺队排练的舞蹈、独唱等节目。
刘强瞄了一眼前台,接着说道:“乐队搞起来不容易。”刘强在部队多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乐队。
陈东山点点头,说道:“这次支队确实重视,买这些乐器就花了不少钱,还有文艺队每人一套西装,还要请人指导排练。这次调演,赵支队长是下了血本。”陈东山说这话是对赵副支队长支持重视支队文艺队建设和参演工作的赞赏,只是由于他职务所限,对时下有利于劳改工作的一些政策和经济背景并不十分明了。实际上到八十年代中后期,劳改系统上上下下已形成了要“教育、感化、挽救”失足青年的共识,不仅在管教工作方针上作了必要调整,在实际工作中也采取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建设性举措,去年12月省劳改局还召开了全系统首届“劳动改造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这几年西山支队的经济效益达到了计划经济时代的高峰,去年总产值、利润都达到了建队以来的历史最高水平。正是由于有这样的经济底子,赵副支队长才敢于下决心花血本组建乐队,让支队的文艺队在全系统一炮打响。
“这个舞蹈不错。”刘强看着前面说。由于礼堂过于平面,坐在后面的人不停转动脑袋,见缝插针地看着前面。一个坐在刘强跟前的犯人问“可以站到后面看么”,但被否定了。
“这是文艺队演的舞蹈,在劳改局获了奖的。”陈东山介绍说,“叫《花笠舞》。”
《花笠舞》是一支黎族舞蹈,原名《草笠舞》,支队文艺队移植过来时取此现名。晚霞掩映下,只见一群身穿筒裙的黎族少女手拿着花笠,她们走田埂,越漫坡,绕山崖,来到小河边。她们拂去沾在衣衫上的沙土,扫去花笠上的尘埃,照着水镜梳发,大家互相为对方整理着发髻和衣服,然后戴上心爱的花笠,欢快地回家去。舞台上,演员们手叉腰,微出胯,顺拐式的步态与摆手等优美舞姿构成的一幅幅舞蹈画面,洋溢着黎族少女特有的一种自豪感,很好地表现了黎家少女的良好体态和风韵,以及她们美好的内心世界和旺盛的青春活力。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报幕员款款走到话筒前:“下一个节目:独舞。演出者:柳如玉。”
顿时,礼堂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支队大名鼎鼎的柳如玉被一些男人捧为“狱花”。这几年支队的春节晚会,柳如玉都有节目,虽然都是群舞演出,但她每次出场几乎都是领舞,其美丽的脸庞和优美动人的舞姿让男人们为之倾倒,实为人们心中的“狱中明星”。没想到今天她要独舞,更让心仪的观众们兴奋不已。不过人们不知道的幕后故事是,柳如玉独舞来之不易。由于柳如玉舞姿优美,负责文艺队艺术指导的“龙干部”有心让她跳一支独舞,但大队领导却不同意,借口说“没时间练”,实际是不想让她过多地出风头。最后还是管教科长同大队领导打电话,才有了柳如玉独舞一事。在舞曲的选择上,“龙干部”本想让她跳现在比较时髦的《孔雀舞》,但因柳如玉个头矮了点,便决定让她自己选一支最拿手的跳。
灯光暗下来,舞台上静了几秒钟,忽然灯光大亮,柳如玉出来了。虽然是规定的标准齐耳短发,不能像社会剧团演员那样打扮得光艳夺目,但经过“龙干部”的精心包装,身材中等但不失婀娜的柳如玉,仍然显得那么艳丽和美妙动人。她站在舞台中间,台下的观众鸦雀无声,大家都屏声静气地盯着她。只见她先向观众深深地鞠躬,然后慢慢地抬起头,亮出了那张秀丽的脸庞,和着那能说出万千种心语的眼睛和秀眉。此时,礼堂后面的观众人头攒动起来,人们的情绪变得有点焦躁。
柳如玉亭亭玉立着。随着笛声响起,小鼓敲起,和着舒缓的歌声,柳如玉舞起来了。刚开始的动作,像是俯身,又像是仰望,像是来,又像是往,俯仰来往,那样从容不迫,又是那么惆怅不已。只见她一会儿飞向远方,一会儿又步行向前,时而玉立,时而又斜倾。她的手指腰肢和全身的关节灵活得像一条蛇,自由玲珑地扭动着,与她的秀眉妙目一起牢牢地抓住了观众的目光和思绪。舞台上,柳如玉美妙的动作看似不经意,但手眼身法却都应着鼓声。纤细的罗衣从风飘舞,缭绕的长袖左右交横,美丽的舞姿婀娜多姿,让人如痴如醉……
柳如玉舞毕,又优雅地向观众鞠躬致射。礼堂里顷刻间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直到大幕闭上才渐渐停息。其间,热烈的掌声里没有社会剧场里节目结束时那种常有的刺耳的口哨,有的只是因交头接耳赞美议论而引起的“嗡嗡”声。也许是特殊的身份特殊的环境让观众们不敢造次?抑或是柳如玉的舞蹈激发出了人们对美的呼唤?因为西山支队的管理者们,在节目安排上从不考虑那些低俗的、诱发不健康感官刺激的舞蹈,而是尽可能地选择一些品格高尚又具观赏性的独舞、双人舞和组舞、群舞等舞蹈,让它们在艺术展现中能对观众起到陶冶情操的作用,进而转化成对美好人生境界的自觉追求。
一个小时后,春节晚会的节目单流程已过四分之三,晚会的文艺演出迎来了一个高潮。高潮的标志便是下面的一个节目——男声独唱。
当大幕开启,报幕员报出“演唱者——程才”时,三大队观众中率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台下的气氛也高昂起来。
迎着热烈的掌声,个高挺拔的程才走到了温馨且不断变幻着色彩的舞台中间。裤子依旧,一条打了黄边的囚裤,但上身是一件灰白色格纹粗毛衣,就是这一件粗毛衣让程才今天的形象焕然一新,平时不耐看的光头今天罩了顶蓝色鸭舌帽,使整个人精神多了,也帅气多了。
程才挺挺地站到舞台中间,弯腰致敬后,上前两步站到麦克风前,从容地说:“谢谢大家给我掌声。今晚我演唱的是军旅歌曲《小白杨》。”
一听程才要唱《小白杨》,礼堂里又掌声雷动起来。很多观众都知道,《小白杨》自从几年前由歌唱家阎维文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献唱后,很快唱响大江南北,广泛流传开来,支队广播站每天早晚两次广播节目中也经常会播放这优美朴素、充满着军人气质和边关风情的歌曲。今天,自己支队的男歌手程才竟然要唱它,令观众们喜出望外,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充满期盼地等待着。
程才稳稳地站在麦克风前,两眼平视,面带微笑,显出一种挺拔、兴奋和自信的感觉。这时,《小白杨》悠扬的音乐响起来了,只见程才和着节拍,充满激情地唱了起来——
一棵呀小白杨
长在哨所旁
根儿深干儿壮
守望着北疆
微风吹
吹得绿叶沙沙响啰喂
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它长我也长
同我一起守边防
当初呀离家乡
告别杨树庄
妈妈送树苗
对我轻轻讲
带着它
亲人嘱托记心上啰喂
栽下它
就当故乡在身旁
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也穿绿军装
同我一起守边防
来……来
小白杨小白杨
同我一起守边防
一起守边防
唱到最后一句时,程才潇洒地摊开双手,高声渲染一般地唱道:“一起……守……边……防……”
歌声停止,“雷声”响起,冬夜的礼堂里爆发出最热烈的掌声,台下的观众们沸腾起来了,有人大胆地喊叫着“再来一个”……但负责演出节目安排的“龙干部”没有理会,让晚会按计划进行。
的确,《小白杨》乐曲十分优美,今夜的演唱者程才虽然没有歌唱家阎维文宽广的音域、纯正的音色,但作为业余演唱者的他却能把这首人人喜爱的军旅歌曲唱得如此之好,如此之像,着实让全礼堂的观众们十分吃惊、兴奋,晚会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起来。
当下一个节目《纺织舞》已经开始,礼堂的气氛渐渐淡下来后,陈东山明知故问地看着刘强说:“这个程才是你们大队的吧?”
刘强也被大家激动的情绪感染着,忽听身旁的陈东山问话,便开心地说:“是,是我们中队的。”
刘强没有想到,程才能把这首自己喜欢的歌唱得这么好。军人出身的刘强,几年前听阎维文在春节晚会上唱响《小白杨》时,内心就十分激动。虽然他在东海当兵,对歌曲中反映的北疆部队的生活场景没有实际体验,但军人的心是相通的,阎维文唱出了他们这一代军人的心声。没想到几年后的今夜,自己中队的程才又唱起了这首歌,令他心中激动不已,以至晚会结束带队回到中队监舍后,刘强还特地把程才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你这个《小白杨》唱得好。”刘强一见程才就夸奖道。程才身上还穿着演出时的那套行装,两颊的演出淡妆尚未抹去,整个脸膛显得红彤彤的,一看便知他还沉浸在晚会演唱成功的喜悦中,脸上洋溢着难得的愉悦表情。也难怪,今晚连他有三个男犯独唱,但就是他博得了观众的赞许、肯定,甚至追捧。来到西山支队,今天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见程才在小板凳上坐下了,刘强说:“看得出你很用心,投入了感情,唱得不错。”
程才很认真地说:“我对《小白杨》的歌词、背景、风格都研究了。”
“怎么对军歌感兴趣?”刘强笑着看着对方,因为他知道,军人才对军歌感情深。
听指导员这么问,程才爽朗地说:“我父亲是老革命,原来也想让我去当兵,那时候我出了事去不了,但心里还是向往部队。后来听了《血染的风采》,这几年又有《小白杨》,觉得军人很伟大,所以就选了这首歌。”
刘强点点头。他明白,一个人向往军队,必定胸中有爱国情怀。他满意地说道:“你有这种朴素感情就好。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
程才满心欢喜地走了。
晚会散场,人们回到监舍,二○三监号里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难得一见的支队春节晚会令这些长年三班倒的人喜出望外。每年大年三十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虽然好看,有很多名人,节目水平高,但全中队的人挤在走廊里看一台黑白电视如食鸡肋,还不如今晚看自己支队的节目,一个个都是真人,一些还是自己认识的。全支队大名鼎鼎的男歌手程才就是自己号子里的,让二○三监号的同犯们有那么一点自豪。但今晚的文艺节目,让大家兴趣浓、印象深的还是那些女犯们的舞蹈,尤其是大名鼎鼎的柳如玉的独舞,让大家赞不绝口,议论得也最多。
“晚上跳舞的那些女的,一个比一个好看。”一进监舍,陈文斌就嚷嚷着说。
“没流口水吧?”站在陈文斌旁边的熊根水笑道。
几个人同时笑出了声,熊崽也“嘻嘻”地笑着。
“最好看的还是柳如玉。”车峻说,“人家长得好,身材又好,那个舞也跳得好。”
“我最喜欢那些跳斗笠舞的。”马贱根笑嘻嘻地说。
监号里的人几乎都“嘻嘻”地笑起来。车峻看着马贱根说:“‘脑膜炎’,那叫花笠,乡下人才叫斗笠。”
马贱根用手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就喜欢那个舞,那些女的胳膊藕一样白。”
“说实话,”已经洗好脚的蔡树林端着盆子起身道:“舞跳得最好的还是那个柳如玉,水平跟县剧团差不多。”
“谁跟县剧团差不多?”程才进门时听到了蔡树林说的那句话后明知故问。但蔡树林没有理他,出门倒洗脚水了。
车峻拿出一盒“庐山”打给程才:“来一支。”程才说“戒了”。车峻知道他抽烟,去年才戒的:“今天你歌唱得这么好,来一支高兴高兴。”
程才指指自己的脸说:“洗脸。”
熊根水抽着烟说:“有时候见他哼两句,没想到今天唱得这么好。”说罢,开心地笑起来,“我看见旁边那些女的高兴死了,拼命鼓掌。”
这个时候,号子里比较拥挤忙乱,因天冷都不愿去走廊,关了门,大家一起挤在号子里,有的在洗脚,漱洗完毕的开始爬到上铺去,也有的不洗脸脱了袜子就钻进了被窝。
不一会儿,程才打了一盆洗脚水回到监舍,坐在熊根水的床沿上洗起脚来。
“你现在是大明星了。”熊根水拍拍程才的肩膀说。
“指导员对《小白杨》有感情。”程才说,“他说我唱得好像阎维文唱的。”
车峻说:“指导员当过兵,军人对军歌都这样。”
程才正在擦脚,陈文斌靠近他说:“这几天和那些女的在一起,没干点好事呀?”
程才看了他一眼,没吭声,继续擦自己的脚。
“队长肯定盯得紧,不会有机会。”车峻道。
陈文斌说:“要是我呀,别的不说,摸一下哪个总有机会。”
号子里的人都笑起来。一直不怎么吭声的张玉树摇摇头说:“‘老流氓’这帽子你戴真的不冤枉。”
“别装了。”陈文斌一脸流里流气的样子。
号子里的人都知道陈文斌强奸了五个女的,最后一个报了警,他才被判刑进来的。对于自己强奸犯罪,他从不掩饰,还常常拿出来说道炫耀。
“算啦,你那些老皇历别总挂在嘴上。”上铺的蔡树林手上拿着一本书,这时搁下书,看着陈文斌说,“人家程才晚上一首歌唱得几好,指导员都感动了。你要想去摸女人,也选支歌好好练,明年就可以摸。”
号子里的人又都一起笑起来。陈文斌望了一眼蔡树林,有点尴尬,但也跟着笑了起来,对方是大组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什么说的。”程才端起盆子起身出门。刚才蔡树林说他的好话,让他有点不自在,因为昨天彩排时,以前在四大队带徒弟时认识的那个王玲玲悄悄塞给了他一个小纸条,后来他乘上厕所时看了那纸条上的四个字:“想你,保重。”虽然他也喜欢王玲玲,但心思还是放在柳如玉身上,原本打算传个条给柳如玉,但又怕不慎给她惹上麻烦,只是总拿眼睛瞄她。但干部盯得紧,柳如玉无暇顾他。程才虽觉有点怅然,但今晚的成功演唱还是让他十分开心。但他没想到,自己今晚的演唱让他一举成名,“男歌星”的外号由此诞生,并搅乱了女犯大院众多女人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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